月映野問:“夢到什麼?”
風繾雪答:“滔天火海。”
先前也夢到過,但先前每回驚醒時身邊總有人陪,被抱在懷中哄兩句,胸口壓抑的悶痛便能消散些許。但現在謝刃人在寒山,午夜再驚醒時,手邊隻有冰冷玉枕,所以常常是睜著眼睛等天亮。
木逢春拍板,以後我與大師兄陪著你睡。
結果遭到小師弟的無情拒絕。
木逢春心酸得很,小時候可都是我哄你睡覺的,唉。
月映野道:“曜雀帝君斬妖,用的是燭照神劍,而神劍劍魄此時又在謝刃靈脈內。你既夢到火海,懷疑自己前世是妖物,怎的偏不怕謝刃?”
風繾雪手指勾了一下琴弦,帶出些許煩躁音韻:“若我能想通,也不必夜夜難以安枕。所以關於我的身世,師兄當真沒有瞞什麼嗎?”
“這有何可瞞的。”月映野無奈。
那年是無為仙尊過壽,自己與師父路過流花嶺時,見一處深穀有雲光環繞,便過去查探,卻在花叢中撿到了一名小嬰兒。嬰兒全身都被光芒裹著,正在安靜沉睡,透出一股寒玉沁涼,明顯是由天地孕出的一根靈骨,魂魄剔透得像最清澈的水。
月映野問他:“妖邪大多為惡,且不說被斬後還能不能轉世,即便是能,你可見過哪個大妖在轉世時,魂魄能乾乾淨淨,不帶一絲煞氣?若讓我說,你前世非但不是妖邪,還極有可能是位正義磊落的降妖者。”
風繾雪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不是就不是吧,我也隻是閒得無聊,所以忍不住胡思亂想。”
“往後每晚都隨師兄去潭邊打坐。”月映野道,“好好靜一靜心。”
風繾雪點頭:“好。”
他看起來依舊無精打采,如同地裡的霜打小白菜,木逢春腦袋直疼,唯有無聲仰天長歎,罷罷罷,過幾日還是抽空去趟寒山吧,看看那頭的情勢,免得小師弟成日裡茶飯不思,冷得沒有一絲活泛氣兒。
月落日升,日落月升。
這晚,謝刃在溪澗邊草草洗漱完,看見水中幾條白魚胖呆可愛,便探手去捉。豈料那魚胖歸胖,遊得卻不慢,掉頭就往另一邊衝,謝刃丟下手中布巾,踏進水裡想追,卻有一道金網從天而降,將白魚兜了起來。
謝刃:“……帝君。”
曜雀帝君看了眼水中正在胡亂撲騰的魚:“想要?”
謝刃搖頭:“不想。”
曜雀帝君揮手撤去金網,白魚立刻擺著尾巴遊遠了。
謝刃仍站在水中,褲管衣擺濕了大半。他最近其實一直很老實的,每日除了修習還是修習,就差將“勤懇”二字高高頂在頭上。但今晚月色姣姣,人又無聊,不小心便暴露了摸魚追雞的本性,搞得滿身狼狽,一頓責罰八成是免不了,謝刃舔了舔後牙槽,抬眼偷偷打量著曜雀帝君。
“站在那裡不動,是在等本座將你迎出來嗎?”
“啊?”
曜雀帝君伸手將他拉出溪澗:“燭照在最初淬出靈魄時,也同你此時一樣。”
謝刃擰了擰濕漉漉的衣袖:“同我一樣?”
“不肯安分,貪玩,孩子氣。”曜雀帝君負手朝著山中走,“它鑽入山巔積雪中,四處穿梭疾行,冰渣漫天揚起,還帶得厚重冰層裂出蛛紋,險些引發一場雪崩。而在山腳下,還有好幾處村落,我當時大怒,便重重懲戒了它。”
謝刃:“……”
曜雀帝君繼續回憶著數千年前的往事:“往後,燭照就再也沒有犯過錯,不過如今一想,那時它才初有靈魄,懵懂未開貪玩好動,就如同現在的你,的確不該被過分苛責。”
謝刃本想強調一句,自己的年歲已經不算小了,至少同“懵懂未開”四個字沒什麼關係,不過轉念一想,萬一不算小就得挨罰呢,還是閉嘴為妙。他看著月光下曜雀帝君的背影,覺得對方今晚心情似乎不錯,便試探著問:“帝君,我們現在要去何處?”
“西側山巔。”曜雀帝君道,“今晚月色很好,隨本座去看看這世間。”
謝刃聽得稀奇。兩人相處這段時日,連修習之外的話題都鮮少提及,更彆說是閒時散心。他還以為接下來的幾十天都要在一寸光陰一寸金的緊張氣氛裡度過,沒想過居然還能有這麼輕鬆的時刻。
他禦起飛劍,跟隨帝君一道前往西側,那裡是寒山的第二高峰,雖不比主峰險峻,卻也是白雪皚皚。濕漉漉的衣擺接觸到寒冷的空氣,被凍成了僵硬冰溜,謝刃掌心幻出一道火,將自己烘了個乾透。
曜雀帝君引過他手中一點餘溫,揮袖拋向山頂,薄到透明的烈焰無聲鋪開,裹著雪層蒸騰成霧,裸|露出一片漆黑的岩石。兩人飛身落下,風吹得衣擺高揚,明鏡般的圓月高懸半空,照得四野亮如白晝,細細看去,甚至能辨出破軍城中的樓閣輪廓,燈影搖曳。
曜雀帝君道:“幾千年前,修真界像這般安寧祥和的地方不多,四處都是滔天的洪水與烈火,妖邪屠戮,民不聊生。”
謝刃也曾於書中看過相關記載,在那般凶險的環境下,是曜雀帝君、還有許多與曜雀帝君一樣勇敢無畏的修士們共同仗劍斬妖,他們舍生忘死,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方才換來了蒼生安穩。
“九嬰死後,世間雖再無洪荒大妖,但其餘邪祟仍蠢蠢欲動,你萬不可鬆懈。”曜雀帝君扶著謝刃的肩膀,“唯有時時保持警惕,擔起你該擔的責任,這天下方能長久地安穩下去,莫要辜負了你靈脈內的燭照。”
謝刃虛握了一下發燙的掌心,他雖自幼就立誓斬妖,可天下安穩,這四個字實在太重了,每每聽到,總覺得有些心虛,於是問道:“天下要如何守?”
“用你的威望去壓製住所有蠢蠢欲動的不安分。”曜雀帝君道,“而要想有威望,首先要有本事。在我與九嬰同歸於儘後,燭照孤身穿行天地間,無根無落,卻仍能令萬千妖邪聞之喪膽,靠的就是那一把能焚化妖魂的烈焰。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等,等有朝一日,你也能成為一把像它那樣的劍。”
謝刃沉默未語,他其實想接一句,現如今的修真界已經很不錯了,有熱鬨的錦繡城,有靜謐的銀月城,數不清的風流人物似繁星閃爍,繁華與孤寂相融,白雪伴紅塵共生,有善有惡,有血有肉,大可不必如此沉重威嚴的。
曜雀帝君道:“回去休息吧,明日午時,依舊到此處來等。”
謝刃點頭:“是。”
待到曜雀帝君遠去後,謝刃偷偷鬆了口氣,從袋中摸出一顆糖來吃,舌尖融了一片酸甜的梅子味,也沒困意,他手裡捏著謝大勝,這位“愛子”是風繾雪塞進行李中的,供他睹物思人用,但這烈焰紅唇的,多看兩眼都嫌辣眼睛。謝小公子看得嘴角一扯,罷了,還是回去睡覺吧。
他拍拍身上的雪站起來,走了沒兩步,隱約聽到腳下似乎傳來怒咆,趕忙駐足細聽,卻又隻剩下風的聲音。
…………
春潭城中,璃煥與墨馳看完夜戲,想去酒肆裡吃點宵夜,恰好撞上了崔望潮。後者手裡抱著一隻不知是什麼的大壇子,墨馳看得新奇:“崔兄,你這是要醃菜?”
“醃什麼菜,這是我新買的七寶鎏金壇,識不識貨。”崔望潮坐在二人對麵。
璃煥對這名字有些印象:“七寶鎏金壇,是疏簾居在五十年前造的那一批靈器吧,好像一共就煉了九九八十一個,怎麼崔兄到現在還能買。”
崔望潮得意:“人人都想要,疏簾居卻未必人人都肯賣,一直對客人挑挑揀揀,條件極嚴格,而我這個,是最後一個。”
墨馳側頭,在璃煥耳邊低聲道:“你說疏簾居花五十年時間,在修真界精心挑選出這八十一個傻子,到底是想乾嘛?”
璃煥低聲悶笑:“你有這碎嘴功夫,不同我叔父相互陰陽一番,真是可惜了好本事。”
“看你二人這模樣,就知道又沒說什麼好話。”崔望潮往桌上丟了包玉幣,“但小爺今天買到上品心情好,這頓還是請了。”
璃煥替他斟茶:“是是是,多謝崔兄,我們明日就要回長策城了,崔兄你有何打算,還要繼續留在鸞羽殿?”
“我也得回去一趟,避避風頭。”提到這茬,崔望潮壓低聲音,“鸞羽殿這回傷了不少元氣,曜雀帝君親自下令要嚴查金府,免得九嬰同黨繼續蒙混過關。”
“什麼九嬰同黨,頂多算是金聖客的同黨,那若查到有問題的弟子,如何處理?”
“殺。”
“全殺?”
“是啊,你說這多嚇人。”崔望潮嘖嘖,“我可受不了,所以還是回家躲幾天吧。”
璃煥與墨馳對視一眼,都從彼此臉上看出了同一個意思。
如此嚴苛,那謝刃現在豈不是過得很慘?
不如還是寫封信告訴上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