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密竹林將整座藏書閣圍得密不透風, 風一吹便晶瑩濺開露。木逢春尋了一大圈,才終於在一處屋頂找到月映野,他將腳邊的幾個空酒壇踢開, 自己也坐下:“小雪醒了,不過你這醉醺醺的樣子,還是明日再去看他吧。”
“方才已有人來稟過,醒了就好。”月映野枕著手臂, 看長空孤星明滅, “師父呢?”
“師父正在熬藥。”木逢春道,“那些金光殘片……想要完全剔除,小雪怕是得吃不少苦頭, 不過有謝刃陪著, 他看起來情緒勉強平穩。”
“你一手將他帶大,難道還不明白這平穩背後是什麼。”月映野閉起眼睛, 語調沉沉,“連守丹爐的小童都知道,小雪鬨得越凶,事情越小。”
草藥被靈獸咬斷、不小心摔了最愛的小茶壺、走路時踢到桌角, 又或者是廚娘一連三天都煮了他不愛吃的湯, 哪一回不是將脾氣發得全仙府皆知,連撿回來的兩條狗都恨不得貼牆走。而若是遇到了稍微大一些的事情, 比如在斬妖時受了重傷, 反倒一聲不吭, 隻裹起被子自己生悶氣。
木逢春道:“師父有命, 自明日起,你我輪流替小雪護住心脈,免得那些金光遊走, 又傷他第二輪。”
“這件事,交給謝刃綽綽有餘。”月映野皺眉,“師父如此安排,莫不是怕我下山討債。”
“這債遲早要討,可不是現在討。”木逢春相勸,“曜雀帝君當日操縱燭照誅殺九嬰,一劍足以斬斷山河,就算你我相加,怕也不能拉他同歸於儘。更何況如今整個修真界都將他奉為至尊,人人摩拳擦掌,正等著數千年前的斬妖宏圖重現,這種關頭,青靄仙府要如何公然站在他的對立麵?”
“黑白不辨善惡不分,如此一人,卻要帶著修真界數萬弟子斬妖除魔,扯起正義大旗,何其荒謬!”
“正義也好,荒謬也罷,就如師父所言,目前萬事皆以小雪為重。”木逢春長歎,“衝動於事無益,暫且忍了這口氣吧。”
月色涼薄。
風繾雪靠在謝刃懷中,聽他一下又一下的心跳。身體像是已經習慣了鈍痛,不再稍微一動就鑽心,房間裡照明的燈燭也被加了一層罩,光芒全部變成銀白,遠離了夢魘般的金。謝刃低頭輕問:“睡不著?”
風繾雪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我們以後要逃往何處?”
“明月島。”謝刃道,“仙尊說島上有仙山,山中有靈草,對你的傷勢有好處。”
“明月島,南海儘頭,這下真是私奔到天涯海角去了。”風繾雪扭頭看他,“當真不會後悔?你隻在寒山待了不到三月,本事便已遠超先前,倘若能待滿三年,或許真能世間無敵,所向披靡。”
“沒有他,我一樣能世間無敵。”謝刃道,“況且他今日能不辨黑白地傷你,來日就能不辨黑白地去傷其他人,我若繼續留在寒山金殿,那往後在遇到相同的狀況時,究竟是要遵從本心,還是要違心討好,淪為爪牙替他濫殺無辜?”
風繾雪點頭:“那就去明月島,我不能再去杏花城了,你替我向你爹娘道個彆,還有,就說我先借——”
“不必借,我甘願跟你浪跡天涯。”謝刃捂著他的嘴,“你放心,我爹娘喜歡你,也喜歡看我自由自在,況且明月島雖遠在天涯,到底也不是天涯,他們若想咱們了,偶爾也能來看看,倒也不算什麼大事,嗯?”
風繾雪道:“嗯。”
“睡吧。”謝刃扶著他躺好,“明早我先回趟家,再去長策城,兩位上仙會來陪你。”
風繾雪蓋好被子,腦海裡原本還亂糟糟地裝著許多事,但被枕邊人一親一哄,稀裡糊塗地也就睡著了,還睡得挺安穩,直到翌日中午才醒來。
守在床邊的小童奶聲奶氣:“謝哥哥回杏花城啦,說他會儘快趕回來。”
這天恰好是大年初五。
那出謝員外嘔心瀝血編排的幻術大戲,正在城南的高台上熱熱鬨鬨的上演著,引得全城百姓都擠去看,可主人家卻不在。不過不在也沒關係,反正錢是早就結清的,所以戲班老板還是十分儘職儘責地吹拉打鼓,讓少年英雄的謝小公子踏焰而出,一劍紅蓮灼裂天。
“好!”
台下掌聲雷動。
演到高|潮,近萬隻蝴蝶自火舌中央“嘩啦啦”地舞出,翩躚飛向四麵八方,美麗絕倫,磅礴驚奇。此時天空正在飄小雪,與半空幻影火光交相輝映,惹得城北的謝刃也駐足扭頭。
“阿刃!”台階上曬太陽的阿婆打招呼,“台子上正在唱你斬九嬰的事,怎麼不去看看?”
“沒什麼好看的。”謝刃笑笑,繼續往家的方向跑。
謝員外與寧夫人正坐在前廳,一人心不在焉地喝茶,一人心不在焉地縫衣。整座謝府安靜得能掉針,可偏偏此時滿城的熱鬨又都是謝府給的,麵對這荒誕古怪的現狀,謝員外既想歎氣,又怕被夫人訓斥,最終換成一聲無聲罵娘,罵誰呢,誰是罪魁禍首罵誰。
善惡不分,呸!
“爹,娘!”謝刃突然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
“阿刃。”寧夫人手下一哆嗦,針紮破了手也顧不得,匆忙迎到門口,見兒子依舊全須全尾,並未受傷,這才放了一半心,問他,“帝君沒再為難你吧?”
“他暫時未為難我,不過也消停不了多久,頂多等年過罷,就會命我前往長策學府聽訓。”謝刃握住寧夫人的手,“娘,爹,我……我想帶著阿雪走。”
謝員外驚飛了胡子:“走,你要走去何處?”
“明月島。”謝刃道,“在南海,青雲仙尊說那裡極安靜,靈氣充沛花草叢生,適合養傷,也適合修習。我不願再回寒山金殿了,可曜雀帝君絕不會放任我身懷劍魄,卻不受他驅使,所以我想暫避一陣。”
寧夫人問:“你所謂的‘暫避一陣’,是避多久?”
謝刃停頓一瞬,回答:“三年,五年,又或許是更長時間,但總有一日,我一定會回來打敗他。”
寧夫人看著他,憂慮重重地問:“再也沒有彆的辦法了嗎?”
謝刃道:“我不願助他為虐,不願違心做事,不願剝離燭照,也不願和阿雪分開,爹,娘,我……我喜歡阿雪,阿雪也喜歡我,想成親的那種喜歡,要一輩子待在一起。”
院中登時越發寂靜。
謝刃一顆心懸在嗓子眼,過了好長一陣,寧夫人才說了一句:“任憑你爹想破腦袋,怕也編不出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