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去就被香煙味嗆到,雪竹捂著鼻子咳了幾聲。
坐在櫃台邊的老板瞅了她一眼:“小妹妹你成年了沒有?我這兒不是黑網吧接待不了你啊。”
“我不上網,我找人。”
“找誰啊?”
“孟嶼寧,他是我哥哥。”
老板打量她半天,看她的樣子也不像是來討債打架的,也不像是尋滋生事的黑/社會,於是幫她查了下登記信息,然後指著儘頭的包廂說:“你哥哥他開了個包廂,在裡麵。”
“謝謝老板。”
雪竹匆忙道謝,直接往包廂跑去。
打開包廂門,外麵的煙味一下子聞不到了,乾乾淨淨的網吧包廂裡,孟嶼寧就坐在電腦前打遊戲。
她也不知道他在打什麼遊戲,隻看到電腦屏幕裡的畫麵有些可怖血腥,孟嶼寧修長的手指放在鍵盤上,有些焦躁地反複按動著,
“哥哥。”雪竹輕聲叫他。
孟嶼寧放在鍵盤上的手動作一滯,背對著她嗯了聲。
雪竹走到他身邊,也不知道這時候該說什麼話,張嘴醞釀了半天,最後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一局遊戲結束。
孟嶼寧摘下頭戴式耳機,轉身仰頭看她,聲音極輕:“自己坐公交過來的嗎?”
“我打的士過來的。”她說。
孟嶼寧皺眉,歎氣說:“對不起,我不應該讓你一個人過來,太危險了。”
雪竹故作幽默地說:“沒有,司機人很好,我讓他開快點他就開快點,不然我也不會過來得這麼快。”
孟嶼寧笑了下。
雪竹以為他是被她的話逗笑的。
“吃飯了沒有?”他又問,“這附近沒有肯德基,隻有一家麥當勞,我帶你去吃好不好?”
麥當勞裡人特彆多,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沒辦法,到了過年哪哪兒都是人。
隻好打包又回網吧吃。
孟嶼寧將椅子讓給她坐,雪竹沒拒絕,坐在椅子上低著頭安靜吃漢堡。
其實來之前想了好多話要說,但不知道為什麼,到了這裡看見他,那些安慰的話就說不出口了。
再深入人心的安慰,她也無法和他感同身受,雪竹不想以一個旁觀者居高臨下的姿態安慰哥哥。
最好的安慰,其實是做出比對方更底下的姿態,用自己的悲慘去換得對方的感同身受。
你看我,我比你還慘。
雪竹終於明白,為什麼媽媽總說小孩不要插手大人的事。
因為她根本想不出十全十美的方法去幫大人解決這些。她隻會比大人更難過,更失望,更不知該如何是好。
“哥哥,我悄悄跟你說,”雪竹突然揚起笑臉說,“我爸爸媽媽最近老吵架,前幾天我晚上MP4沒電,聽到他們吵架的內容了,原來我爸爸偷偷賣了一套家裡的房子托他在深圳的朋友幫他在深圳貸款買了套房。”
莫名其妙的開場。孟嶼寧沒有問她為什麼突然說這個,隻是順著她的話問:“然後呢?”
“然後我媽媽就罵他啊,說也不知道那個朋友靠不靠譜,就把那麼多錢給了朋友,我爸爸說那個朋友是他的同學不會騙她,我媽媽又說親兄弟都有反目成仇的,更不要說隻是同學。我爸爸說,他想趁著現在還拚得動的時候再賭一把,如果成功了,就可以給我們更好的條件,但是我媽媽覺得,他放棄現在的生活去冒險買房簡直是個神經病。”
其實不是神經病,是彆的臟話。但是雪竹知道大人的臟話不能學,就改成了神經病。
“他們說要離婚,然後說離婚以後我跟著誰,”雪竹說著說著語氣就不自覺哽咽了起來,“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們真的離了婚該跟著誰。”
這些事雪竹從來沒對爸爸媽媽說。
她裝作沒聽見過,爸爸媽媽也瞞著她,但偶爾一個人睡在房間裡,還是會止不住去想他們說要離婚的事情。
雪竹說完這些話,也不確定有沒有安慰到孟嶼寧。
他的心情有沒有好一點?
一道陰影落下來,嘴裡的漢堡隻嚼了一半,雪竹突然被他乾淨清冽的氣息包圍。
孟嶼寧小心翼翼地將她攬進懷裡,手覆在她的後腦勺上,輕輕拍了拍。
他心思剔透,又怎麼會不知道她說這些話的目的。
她在安慰他。
用自己的不開心來治愈他的不開心。
其實孟嶼寧心裡是給過父親機會的,從父母離婚後,不想給父親太多負擔,所以一直學著做一個聽話的孩子,在同齡人大都叛逆的十幾歲,唯有他安安靜靜,在學校做個好學生,回到家後自己買盒飯吃,自己洗衣服疊被子,爭取不用讓父親上夜班後回來還要照顧他。
他不想用叛逆和學壞來獲得父親的關注。
而是乖巧地用溫柔的方式希望能讓父親少操心一些。
失望是層層疊加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就在他知道父親打算和繼母生一個孩子後,孟嶼寧覺得,自己無數次的退讓和忍受,再聽話再優秀,其實也無法阻止父親組建新的家庭,一個將他刨除在外的新家庭。
高三的時候他學得很辛苦,每次看到其他同學的父母想儘了辦法讓自己的孩子吃得好,而有的同學卻還嫌棄父母做的菜不好吃,他心裡也是有些生氣的,生氣之外的,又是更多的無力和羨慕。
父親不管他,他就自己管自己,他努力學習,即使學累了學煩了也還是咬咬牙繼續學,他不是生來的天之驕子,沒有資格去對抗既定的命運,更沒有資格眼高於頂地去俯視一切,隻能通過這唯一的方式改變人生,逃開父親,避免落入和父親一樣的下場。
他已經很努力去改變。
但他實在覺得父親太過分,過分到他無法忍受。
終於累積到今天,孟嶼寧選擇離開,任由父親去組建他新的家庭,從前的渴望不複存在,也就不再有任何期待。
“小竹,其實你比我好,我很羨慕你。”
孟嶼寧抱著她輕聲說。
“無論你的爸爸媽媽怎麼吵,但有一點你不可否認的事實,那就是他們都愛你。”
又成了他安慰她,方式竟然是相同的。
兩個溫柔到骨子裡的人都選擇這樣自嘲的方式安慰彼此。
從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孟嶼寧就知道她是個被愛包圍著長大的孩子。
因為被愛著長大,所以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善意,總是樂觀地看待所有問題,宋燕萍為了女兒的成長操碎了心,送她去學鋼琴學跳舞,裴連弈對女兒則是寵溺萬分,人到中年仍是想拚搏一把,就為了給她帶來更好的家庭條件,夫妻倆共同將她從一個小瓷娃娃養成如今現在亭亭玉立的少女,雖然有時頑皮,也會任性,但大多時候她都是善良體貼的。
會在第一次見麵時就請他這個陌生人吃泡泡糖,帶他去她的爺爺家過暑假,還會給他送飯,送他一個MP3,這些記憶每次隻要想起,都會忍不住笑。
每次都在最恰好的時候,用童真可愛的行為撫平他的難過。
現在又用爸爸媽媽背著她吵架的事來安慰他。
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眼前的女孩。
她特彆好,好到他即使比她大六歲,都忍不住去依賴她,在網吧不知日夜的通宵玩遊戲,當看到她發過來的消息時,那一瞬間也不知該作何反應,忘了讓她一個小女孩來網吧有多危險,隻是想快點看到她。
好像看到她後就能心安。
雪竹被孟嶼寧抱著,他靠著她,將頭埋進她的頸窩裡。
他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不會再這麼脆弱了。
所有人都覺得他端方清正,其實他根本就是從泥濘中長大的孩子,因為不願意將脆弱示人,也不想讓其他人看到他敏感自卑的一麵,那樣的話會讓他覺得自己來連最後一層體麵的保護殼都失去了。
孟嶼寧還是像自己少年時期那樣,在很多時候彆人看不到的地方,會悄悄窩在一個安全的角落,偷偷抹掉眼淚。
一點沒變。
雪竹突然覺得頸窩一陣溫熱。
“小竹,你看我,”孟嶼寧用極不易察覺的哭腔安慰她,“……沒有人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