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在楚千塵這裡用了些簡便的午膳,才帶著陳嬤嬤離開了。
酒足飯飽,楚千塵又精神了,她本來想回小書房繼續做藥的,但是剛起身,就想到方才沈氏讓她彆總悶在屋裡,覺得有理。
她嘴裡輕聲自語道:“是要勞逸結合。”
琥珀也聽到了“勞逸結合”這四個字,想問楚千塵要不要去拿《芙蓉扇》,不想,卻聽楚千塵先一步道:“琥珀,我們出去走走,去看看嚴嬤嬤吧。”
琥珀:“……”
琥珀慢慢地眨了眨眼,眼角抽了抽。
所以,姑娘說得“勞逸結合”不是散散心,也不是看話本子,是去“看看”嚴嬤嬤?
琥珀隻能乾巴巴地回道:“嚴嬤嬤歇在後罩房裡。”
在琥珀的指引下,楚千塵時隔四天第一次出了屋子。
外麵的陽光燦爛得有些刺眼,她不適地眯了眯眼睛,覺得自己簡直快跟喜陰的玉簪花似的嬌弱。
母親說得不錯,她是該出屋曬曬太陽了。
楚千塵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就到了後罩房最靠裡的一間屋子外。
見楚千塵來了,也不用琥珀吩咐,立刻就有粗使婆子主動打開了這間屋子大門上的銅鎖。
銅鎖沉甸甸的,取下時,發出粗糙響亮的金屬碰撞聲。
屋子裡黑漆漆的一片,幾扇窗戶都被封得死死的,裡麵不見一點光,空氣中隱約有股沉悶的黴味撲鼻而來。
婆子手裡提著一盞燈籠,將這屋子照得一片昏黃。
穿著一件鐵鏽色褙子的嚴嬤嬤就坐在靠窗的一把圈椅上,失魂落魄,這才短短四天,她已經瘦了一大圈,形容憔悴。
桌子上擺著一碗白粥、幾個饅頭和兩碟小菜,那是給嚴嬤嬤準備的早膳。
顯而易見,早膳沒人動過。
楚千塵隻是讓下人們鎖著嚴嬤嬤,每天兩餐不缺,該有的都有,也就是沒人會跟她說話而已,即便是從膳食的婆子,也就是每天放下膳食就走人。
第一天,嚴嬤嬤精力充沛,見著人就罵,對待來送膳食的婆子凶神惡煞的,嘴裡滿口都是太後娘娘。
第二天,嚴嬤嬤還是罵罵咧咧,但話中已經有了幾分軟硬兼施、恩威並重的味道。
第三天,嚴嬤嬤軟下了態度,試圖用自己身上的首飾收買婆子。
到了第四天,也就是六月十六日,嚴嬤嬤更蔫了……
這些楚千塵雖然沒親眼見到,但是自有婆子會去稟告琥珀,琥珀再去轉告楚千塵。
楚千塵拎著裙子,跨過門檻,進了屋。
琥珀如影隨形地跟在她身後。
嚴嬤嬤失魂落魄地呆坐在那裡,愣了好幾息,才反應遲鈍地朝楚千塵看來,神情僵硬。
她那雙眼眸渾濁無神,黯淡無光,看著門口的光亮,眼睛才漸漸地亮了起來,死灰複燃。
她坐於陰影之中,眸光閃爍不定,有幾分惶惶,幾分不安。
就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婦似的,與她剛來侯府時的驕橫無禮迥然不同。
楚千塵不緊不慢地朝嚴嬤嬤走了過去,在桌旁隨意地坐下了,又往桌上的膳食掃了一眼。
粥和饅頭當然早就涼了,這皮蛋瘦肉粥煮得鮮香軟糯,饅頭白淨鬆軟,早上楚千塵也吃過,這麼好的早膳就這麼浪費了,真是可惜了。
楚千塵眼底掠過一道清冷的眸光,神色淡淡地看向了嚴嬤嬤。
嚴嬤嬤呆滯了片刻,仿佛這才意識到眼前坐的人是誰,瞳孔微縮。
她深吸兩口氣,激動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叫囂道:“楚千塵,我可是太後娘娘派來的,你居然把我關起來!”
“你還有沒有點規矩?!”
“你們永定侯府的眼裡還有沒有太後娘娘,還有沒有皇家?!”
她的聲音高亢,卻掩不住其中的嘶啞,色厲內荏。
嚴嬤嬤真的受不了,她再也不想在這裡再呆下去了。
這短短的四天對她來說,可謂度日如年。
白天一片漆黑沉寂,晚上也是一樣的漆黑沉寂,若非還有人來給她早膳與午膳,她簡直要分不清白天與黑夜了。
時間在孤獨時,變得分外的漫長與煎熬。
楚千塵漫不經心地收回了清冷的目光,微微歎了口氣,失望地說道:“看來嬤嬤還是忘了我說的話,那就再待幾天冷靜一下。”
嚴嬤嬤的耳邊不由響起了楚千塵的那句話:在這裡,我是主,嬤嬤你是仆。
楚千塵站起身來,作勢欲走,嚴嬤嬤怕了,心下一陣惶恐,脫口喊道:
“楚二姑娘,您彆走!”
她再也不想一個人被關在這裡了。
她覺得再這麼一個人呆下去,她簡直要瘋了。
曾經,她也在宮裡見過一些被打入冷宮的嬪妃短短幾年陷入瘋狂,覺得她們是受不了從雲端跌入塵埃的落差,覺得她們是活該,可現在她才知道,不僅是如此。
孤獨到了極點,也會讓人瘋狂!
嚴嬤嬤額頭冷汗涔涔,惶惶不安。
琥珀似笑非笑給了嚴嬤嬤一個輕蔑的眼神,似乎在說,早該如此的!
楚千塵又重新坐回了桌子旁,神色悠然愜意。
嚴嬤嬤動作僵硬地朝楚千塵走去。
屋子裡沒人說話,靜悄悄的,萬籟俱寂,隻有屋外隱約有風吹動樹葉的聲音傳來。
嚴嬤嬤躡手躡腳地走到了楚千塵身前,正兒八經地福了福身,“楚二姑娘。”
她的神色間恭恭敬敬,誠惶誠恐,就是麵對皇後與太後,也不過如此了。
嚴嬤嬤認清了局勢,把姿態放低,認錯道:“之前都是奴婢的錯,您大人有大量,彆跟奴婢計較。”
她不僅口稱“您”,還改了自稱為“奴婢”,能屈能伸地對著楚千塵說起好話來。
“嬤嬤若是要投誠的話,就先回答我的問題。”楚千塵手裡拿著一個團扇,微微扇動著。
扇麵上,繡著一隻四蹄雪白的黑貓,正在愉快地撲蝶。
這團扇是院子裡一個擅長女紅的小丫鬟繡的,楚千塵對它十分喜愛,這兩天經常拿在手裡把玩,製藥時,還順手拿它扇爐火。
楚千塵想問什麼?!嚴嬤嬤眼皮一顫,垂下眼,眼珠滴溜溜地轉了轉,對自己說,等她出去,重獲自由,自可以好好收拾楚千塵!
她咬牙應了:“姑娘儘管問。”她頸後冷汗直冒,眼神中猶有一絲驚魂未定。
楚千塵漫不經心地拋出第一個問題:“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幾時入宮,最初是在哪裡當差?”
嚴嬤嬤暗暗地鬆了口氣,答道:“奴婢姓嚴,本名二春,今年四十有七,是十歲時入的宮,最初在針工局當差。”
宮女進宮的年齡一般由四五歲到十幾歲不等,入宮年齡越小,長大後越有可能被派往大宮大殿,像她這種十歲以後才入宮的宮女,已經晚了,往往被派往浣衣局、禦膳房、退膳間、針工局等地方。
嚴嬤嬤能一步步地從一個針工局的小宮女混到現在,其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
楚千塵繼續問道:“那你又是什麼時候去了太後娘娘身邊服侍的?”
嚴嬤嬤眸光一閃,答道:“一年前。”
楚千塵心裡算了算日子:也就是說,先帝一駕崩,今上就迫不及待地往殷太後身邊安插人手了。
楚千塵又驀地語鋒一轉,“那在去壽寧宮之前,你又在哪裡當差?”
嚴嬤嬤心裡覺得楚千塵的提問有些漫無目的,但還是規規矩矩地答道:“奴婢那之前在掖庭做女官,負責調教剛進宮的小宮女。”
“因為太後娘娘身邊的厲嬤嬤病逝,才調了奴婢過去伺候。”
在宮裡,女官和宮女們就算患了病,也往往得不到醫治,因此病逝之人不在少數。
“這還倒是巧了。”楚千塵慢悠悠地扇著團扇,隨口歎道。
什麼意思?嚴嬤嬤的心本就懸著,聽她這麼一說,咯噔一下,就聽楚千塵又問了第四個問題:“是誰讓你在太後娘娘的參茶裡動的手腳?”
嚴嬤嬤雙眸瞬間瞠到極致,心下一沉:楚千塵怎麼會知道是她在參茶裡做了手腳?!
她仿佛被當頭倒了一桶冰水似的,渾身發寒,額頭開始滲出冷汗,連腳下也有些發虛。
楚千塵停下了手中的團扇,對著琥珀說道:“嚴嬤嬤出了那麼多汗,想必是這裡太熱了吧,還不給嚴嬤嬤倒杯涼茶。”
琥珀乖乖應命,手腳利索地從屋外取了一個茶壺過來,給嚴嬤嬤倒了一杯涼茶,然後把茶杯遞了過去。
嚴嬤嬤的臉色青青紫紫地變化著,哪裡敢喝。萬一這涼茶也被做了手腳呢?!
看嚴嬤嬤的表情變化太過精彩,楚千塵唇角一勾,又道:“太後娘娘的參茶裡放了青蕊花與針葉草,這兩味藥本無毒,可放在一起,卻會讓人終日昏昏沉沉,思緒遲鈍,時日久了,人就癡呆健忘。”
嚴嬤嬤的額角和背後的冷汗更密集了,但死撐著不肯認:“奴婢不知道姑娘在說什麼。”
“不知道嗎?”楚千塵以手裡的團扇指向嚴嬤嬤的鼻子,嘴角一勾,笑得燦若桃花,“你每天都在接觸太後娘娘的參茶,你以為隻要不喝就沒事了,卻不知參茶的藥性會隨著熱氣揮發出來,從你的鼻端鑽入體內,然後這藥性會日積月累地堆積在你體內,鯨吞蠶食你的精血……”
“你難道沒發現嗎?這一年,你越來越健忘了,也越來越容易疲倦,焦慮,半夜也不時會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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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喜歡千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