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安達曼郡王出聲打斷了普申,神色鄭重,目光如刀刃般刺向普申,“你仔細說說,五城兵馬司把你們幾個人移交給錦衣衛時,他們彼此之間是什麼態度?”
普申深深地皺起了眉頭,努力地回憶著當時的細節,以昊語道:“我記得南城兵馬司負責移交的柳指揮使對待錦衣衛指揮使的態度很恭敬……”
“不過,大齊人人都忌憚錦衣衛三分,倒也正常。”
普申不太確定,神色間略顯遲疑。
安達曼兩頰的肌肉緊繃,沒說話,視線牢牢地鎖在普申的臉上,思緒翻湧,眉宇間閃過一抹冰冷的煞氣。
早在來北齊之前,他就已經提前調查過北齊的朝局。
北齊皇帝的帝位其實並不穩固,北齊的大部分武將都是宸王黨,比如現在的五城兵馬司都指揮使蘇慕白就是宸王顧玦的人。
而錦衣衛自然是效忠北齊皇帝的。
照理說,以北齊皇帝與宸王彼此水火不容的關係,錦衣衛與五城兵馬司這兩者應該也是彼此對立的。
但這次的轉交人犯的過程卻十分順利,沒有半點的劍拔弩張,仿佛南城兵馬司把普申幾人留在牢中,就是為了親手把他們轉交給錦衣衛。
怦!怦!怦!
安達曼的心跳驟然加快,右眼皮的肌肉跳了好幾下。
跪在地上的普申見安達曼沉默,心裡愈發忐忑,為自己的前景感到憂慮。
這幾天他躲躲藏藏,既沒好好休息過,也沒好好用過膳,整個人既疲憊又虛弱,在此刻高度緊張的情況下,渾身的力氣更仿佛是被抽走似的,身子搖搖欲墜。
安達曼抬手撫了撫右眼皮,突然之間就浮現了一個念頭,在腦中漸漸明晰:這一切就像是宸王顧玦任由他們在宸王府的隔壁縱火,就是為了把他們給引出來,然後拿下他們,交給北齊皇帝。
安達曼雙拳緊握,眸色漸深,眸中迸發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身負重任而來,越是這個時候,就越是必須謹慎冷靜,畢竟昊帝讓他來北齊的任務之一就是借著兩國聯姻與北齊皇帝結盟。
如果說,他的猜測是真的,那麼兩國聯姻的事……
安達曼立時壓下了這個猜測,沒有再細想,又道:“普申,你繼續說。”
普申勉強振作起精神,接著往下說:“我們被錦衣衛押往北鎮撫司的路上,被碧查玟他們救走了。”
說到為了救他們而犧牲的碧查玟幾人,普申的神情更複雜了,臉色也黯淡了下來。
“可惜了,我們逃出京城後不久,就被錦衣衛的人給追上了,那些錦衣衛盛氣淩人,蠻不講理,也不管我們是昊國人,就狠下殺手,趕儘殺絕。碧查玟他們、也拉他們全都難逃一死……隻有我一個人僥幸逃了出來。”
普申說著頭又低了下去,不敢直視安達曼的眼睛,眸色幽深。
他一個人從錦衣衛手裡死裡逃生後,在趕往獵宮的這一路上,也曾反複地回想、並仔細梳理過這一連串的事。
嚴格說來,也拉他們應該是被他們五人給連累的。碧查玟為了救他們犧牲後,錦衣衛一直在追殺他們,等於是他們把錦衣衛引到了也拉那裡,才會害得也拉也被錦衣衛殺人滅口。
可事到如今,就算自己再說這個,又有什麼意義。
普申的眸光閃爍了一下,表情控製得很穩,把其他人是怎麼死在錦衣衛手下的這一段略微含糊了一些,寥寥數語就帶過了。
安達曼的胸口憋著一口氣,神情有些激動,心煩意亂地在原地轉了了一圈,沒注意普申的異狀。
他一方麵慶幸普申從錦衣衛手中逃脫了,帶回了關於烏訶迦樓下落的消息,可另一方麵他又暗歎碧查玟太衝動了,沒有與他商量,就擅作主張地出手救人。
哎!
安達曼在心裡幽幽歎氣。
若非他身在獵宮,與在京城的碧查玟他們聯係不上,碧查玟也不至於如此被動,完全可以等到也拉抵京,計劃周全後,再動手。
可事到如今,人都死了,再去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也是於事無補。
安達曼又想了想,反複梳理著整件事,再三與普申確認:“你……確信伏擊你們的人是錦衣衛嗎?”
普申猛地抬起頭來,那灰撲撲的麵龐上,眼神異常的堅定,確定地說道:“是錦衣衛!”
他確信肯定是錦衣衛!!
普申恨恨地咬牙切齒,五官扭曲,一瞬間,雙眸中迸射出異常濃烈的仇恨,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整個表情變得陰狠異常。
見普申的神情與語氣都十分肯定,安達曼的臉色也變了變,心中又起了一片激蕩,猶如一塊巨石落入湖中,久久不能平息。
北齊的局勢遠比他與昊帝烏訶度羅事先預計得還要複雜。
他隻要走錯一步,就有可能會影響到昊帝的大事,他必須步步謹慎,小心翼翼。
安達曼凝住腳步,再問道:“你可曾告訴他們你是我大昊使臣團的人?”
“有。”普申肯定地點頭。
他確信碧查玟告訴了錦衣衛他們是安達曼郡王的人,可即便如此,錦衣衛還是沒放過他們,還是對他們所有人狠下殺手,分明就是要殺人滅口。
安達曼:“……”
安達曼的臉色更陰沉了,幾乎要滴出墨來。
一股刺骨的寒風猛地刮進小小的巷子裡,刮得後方的豬棚咯吱作響,一片腐朽破爛的木頭從豬棚上到了下來,“咚”地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猶如一擊重錘重重地敲打在普申的心臟上,令他心臟猛然一縮。
巷子裡的氣氛近乎凝滯。
安達曼身體僵硬了一下,又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我逃跑時慌不擇路,意外從山坡摔落了下去,當時我假死不動,他們用火把從上方看了我一眼,就走了……”現在說起當時的事,普申心裡猶有一絲後怕,臉色十分難看。
差一點,隻差一點,他也會像碧查玟、也拉還有其他人一樣命喪黃泉,不能魂歸故土。
普申咽了下口水,全身發寒,定了定神後,又小心翼翼地偷偷去看站在高牆邊的安達曼。
巷子邊年代久遠的泥牆在經曆多年的經風吹雨淋後,斑駁不堪,高高的泥牆在安達曼的臉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襯得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陰鷙的氣息。
安達曼心情沉重,忍不住想到十一月十一日夜獵的那晚,因為素克偶然間聽到宸王妃跟人說話間提到了“京城”和“皇帝”,他不放心,親自去試探過北齊皇帝。
彼時,北齊皇帝一直顧左右而言他,當晚就派出了錦衣衛指揮使回京,種種行為實在是可疑。
想著,安達曼的眼眸一點點地變得越來越幽暗,心頭再一次浮現了之前的那個懷疑——
宸王顧玦和北齊皇帝恐怕是表麵上的不和!
最近他發現的這些細節無一不證明了這一點。
安達曼微微垂下了眸子,混濁的瞳孔中,閃動著異常複雜、也異常糾結的光芒。
冬日高高懸掛在天空,灑下一大片金燦燦的光芒,地上、屋簷上那厚厚的積雪逐漸有了消融的跡象,天氣變得更冷了。
寒風如刀,把樹上的積雪一層層地削了下來。
楚千塵慶幸自己回來得及時,乖乖地躲在屋裡不出門。
她與顧玦足不出戶,但消息依舊十分靈通,安達曼一回到行宮,消息就第一時間由驚風稟到了顧玦這裡。
“王爺,安達曼郡王在酉初回了獵宮,去了重明宮見皇上,目前還沒出來。”
驚風一邊說,一邊飛快地看了前方的顧玦與楚千塵一眼。
一架四尺高、二十五弦的紅檀木豎箜篌安置於羊毛地毯上,箜篌形如半邊木梳,琴首雕著鳳凰,底座和琴柱上繪著雙龍戲珠、雲紋等,華美精致。
它隻是這麼靜靜地擺在那裡,就散發出一種優雅空靈之氣。
這架箜篌是顧玦與楚千塵從西平鎮的一個樂器鋪子上買的。
在前朝以及更久以前,箜篌是宮廷樂器,受儘了貴族和文人雅士們的追捧,到了本朝,箜篌就像分茶一樣漸漸地沒落了,會彈箜篌的人越來越少,這架箜篌也是幾經轉手才到了這家鋪子的老板手裡。
老板因為知道皇帝來夜獵,才把它擺出來,希望能找個伯樂。
楚千塵還是第一次看到箜篌,就多看了兩眼,結果,顧玦就把它買了下來,讓老板送到西苑行宮來。
箜篌送到紫宸宮還不足一炷香功夫,楚千塵正新鮮著,抬起右手,纖纖玉指輕輕地撥動了一下弦,漫不經心地隨口道:“安達曼應該不會去和皇帝攤牌吧?”
弦一動,那清脆的樂聲就如清泉流瀉,遠比琵琶的聲響要大多了。
楚千塵彎了彎唇,笑得像是一個得了新玩具的孩子似的。
如果說,楚千塵隻是隨意嬉戲的話,那麼,顧玦顯然要比她像模像樣多了。
他就坐在箜篌的後方,左手撫著弦,神態悠然地調試著琴音,舉手投足都是那麼優雅。
這架箜篌與他的氣質很契合,他的手指撫動弦時,猶如和風細雨,又像是身處在青山嵐煙之間,畫麵優美和諧。
“不會。”顧玦又撫了下箜篌弦,淡聲道,“人與人尚且互相猜疑,更彆說國與國了。”
“烏訶迦樓說,安達曼此人一向小心謹慎,正因為此,烏訶度羅才會派他來京城。”
“可是,過猶不及。”
這個計劃的關鍵就在於,南昊與北齊這兩個國家在過去這百年間彼此都是對立的,提防的。
古語說得好,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
南昊與北齊都怕一步走錯,就拱手給了對方機會打破南北分立的局麵,一統中原。
兩國也許可以求得一時的和平,但是彼此都心知肚明這和平是有時限的,總有一天會被打破,也許是現在,也許是幾十年,甚至於百年之後。
兩國的對立關係就注定雙方打交道時都不會太坦率,誰都想維護己方的利益,所以,昊人不會把自己的疑惑和思慮直接質問皇帝,他們隻會拐彎抹角地去試探皇帝,再加以主觀的判斷。
這是他們之間天然的隔閡。
而顧玦與烏訶迦樓這個機會所利用的就是這一點。
顧玦修長的手指又撥了兩下箜篌弦,他指下的弦聲遠比楚千塵更流暢,更清透。
楚千塵盯著顧玦漂亮修長的手指。
他的手指撫動弦時,手背上隱有青筋浮現,他的指甲剪得乾淨整齊,左手的無名指第三節有一顆小小的紅痣。
楚千塵有些心不在焉地接口道:“而且,皇上素來多疑……”
安達曼因為對皇帝有所懷疑,就會去試探皇帝,而皇帝的性格不但多疑而且自大。
再加上,這幾年皇帝一直服用丹藥,體內積累了丹毒,內火過於強盛,所以脾氣也越來越暴躁。
以皇帝的性子,恐怕會把安達曼的試探當作是南昊人的挑釁,然後加以臆測。
在這種彼此提防的前提下,雙方是絕對不可能麵對麵坐下來攤開講的。
楚千塵笑眯眯地又接了一句:“他們注定了會相互猜忌。”
接下來,不但安達曼會坐實自己的判斷,而皇帝也會有自己的結論,雙方“誤會”隻會加深……
楚千塵眯著眼笑,回頭朝她身後的顧玦看了一眼。王爺還真是狡猾!
顧玦與她對視,眼裡同樣含笑,“這就是我們的機會了。”
楚千塵點了點頭,眸底掠過一道了然的光芒。
對於顧玦如今在大齊的處境,楚千塵是最清楚不過了。
在大齊,顧玦隻是親王,雖有數十萬北地軍握在手裡,還有朝中大半武將的支持,但是今上顧琅是名正言順的天子,這片大齊江山就是屬於顧琅的。
相比之下,顧玦天然就處於弱勢。
烏訶迦樓在昊國的位置比顧玦還要尷尬,偽帝烏訶度羅已經登基,烏訶迦樓這個先帝留下的大皇子也就變得名不正言不順。
烏訶迦樓手上雖然有先帝的人脈,但是烏訶度羅卻已經得到了南昊大部分藩王的支持,現階段的實力明顯強於烏訶迦樓。
在這種情況下,絕對不能讓顧琅與烏訶度羅形成聯盟,否則局勢隻會雪上加霜。
所以,顧玦與烏訶迦樓想要逆流而上,就必須主動出擊。
耳邊響起一陣清透柔美的弦樂聲,優美,空靈,婉轉。
楚千塵沉浸其中,如癡如醉。
可顧玦隻彈了一段就停了下來。
楚千塵眨了眨眼,全然沒注意到驚風不知何時已經退下了。
顧玦含笑問道:“想學嗎?”
這三個字讓楚千塵知道了,顧玦不僅會彈箜篌,而且彈得還相當不錯。
楚千塵眨了眨眼,驚訝地看著顧玦。
她知道顧玦會的東西很多,不僅武藝好,讀書也好,從前幾個太傅都誇他的學識若是去科舉,定能榜上三甲,其他的琴棋書畫等等也是無一不通,沒想到他連箜篌也會彈。
這是她前世都不知道的事。
“王爺,你怎麼什麼都會啊。”楚千塵忍不住歎道,眸光中寫滿了崇拜與讚歎。
對於小丫頭的誇獎,顧玦覺得十分受用,臉上的笑意深了幾分,心中一蕩。
他又問了一遍:“想學嗎?”
年少輕狂時,他看到什麼都想學,有些東西玩個幾個月也就乏了,再也沒碰過,比如這箜篌,他至少有七八年沒沾過了。
今天在西平鎮看到這架箜篌時,他見楚千塵多看了兩眼,心念一起,就把它買下了。
這一次,楚千塵忙不迭地點頭:“要!”
她的眼眸因為期待變得明亮,躍躍欲試。
顧玦往後退了一些,讓楚千塵坐在自己身前,把她圈再在自己懷中,一邊講解,一邊手把手地教她。
箜篌與琴一樣是彈撥樂器,楚千塵會彈琴,因此學起來遠比沒有一點底子的人要順手得多。
學了一個時辰後,她就能彈出一段《春江花月夜》的旋律了,然後愉快地轉身看向了顧玦,“我彈得好不好?”
她這一動,才意識到他們倆貼得很近,近得她能感受到她背後傳來了他溫暖的體溫,他身上那種清雅乾淨的氣息鑽入她鼻端。
他的左手撫在琴柱上,像是圈著她的纖腰似的。
楚千塵喜歡這種親昵的感覺,而又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一股熱氣往臉上湧。
明明是寒冬臘月,她卻突然覺得有些熱。
“好。”顧玦微微地笑,卻見楚千塵好像受驚的小鹿似的,又轉過身子坐了回去,眼瞼微垂,唇角輕抿,瞧著既乖巧,又溫順,氣質恬靜,全然看不出她骨子裡的那股子野勁。
原本在他懷中很放鬆的小姑娘似乎突然間有些局促。
顧玦先是一怔,隨即注意到她臉頰泛著淺淺的紅暈,勾唇一笑,笑容旖旎。
“我來彈下一段,你看仔細了。”顧玦抬起了另一隻手,左右撫弦。
又是一陣悅耳的聲音流淌出來,在空氣中回旋,縈繞……
屋子裡點起了一盞盞琉璃宮燈,而窗外的天色則漸漸地暗了下來,月明星稀。
庭院中,銀色的月華如霜雪般傾瀉而下,幾株紅梅隨風搖曳,積雪撲簌簌地落下,氣氛靜謐恬靜,讓人有種歲月靜好、雲淡風輕的悠然。
坐在顧玦懷中的楚千塵起初還認真地看著他的手指,漸漸地,視線忍不住就順著他的手指上移。
撫弦時,他寬大的衣袖微微下滑,露出一段白皙清瘦而又結實的手腕,越發襯得他修長的手指有一種舉重若輕的優雅,賞心悅目。
楚千塵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小臂好一會兒……等到指腹下感受到那溫暖的觸感時,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神使鬼差地捏了他的手臂一下。
“錚!”
顧玦的胳膊微微一顫,箜篌上的一根弦斷開了。
箜篌聲也戛然而止。
屋子裡霎時就陷入了一片尷尬的寂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