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昭並不害怕,也未驚慌。
他雖力氣受限,到底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先不說以他的本事本就可以製服州牧,他身上還藏著清辭送的小刀。
他隻是猶豫不決。
若是借此得罪州牧,兗州就待不下去。可如果今日不得罪,照著州牧的性子,他往後也是留不得的。
正在他思索間,清辭忽然出現,她手中高舉一盒甚是眼熟的木匣子,重重落在州牧後腦上。州牧眼一翻暈倒在地。
清辭下手時並沒考慮太多,她先是被窗戶上的剪影駭到了,緊接著便聽到屋內兩人的聲音,她頓時怒火上頭,什麼也顧不得了,舉起手中的東西就砸上去。
砰的一聲巨響。
清辭被嚇住了,打了個顫便跑去衛昭身旁:“......衛昭?”
她嗓音微顫。
因不知衛昭在裡到底經曆了什麼,話不敢多說,生怕傷到了他。隻見他衣裳雖然整齊穿在身上,麵頰卻白,雙臂軟弱無力地撫在架子上,紅著眼看她。
衛昭還當出現了幻覺。這個時候,阿姐早應該躺在床上睡覺才是。自從來了兗州,她人便有些懶了,除了去後院種菜養雞,其他一概不管。他不敢相信阿姐會出現在這,可當她走來時,他的鼻端便湧入熟悉的皂角香,合著他的衣裳是一樣的味道。
他本沒受過多少苦,也沒多少委屈。州牧的心思他一直都是清楚的,隻一概不理。可見著了她,眼眶忽然就發酸了,他隻覺自己仿佛吸入了大量的迷香,四肢都沒了力氣,雙腿一軟,即將倒地的瞬間被清辭攬在懷中。
衛昭聲音亦無力:“阿姐,這香裡加了東西,我沒力氣了......”
清辭聽了他這話,又見他一臉頹喪,心裡早就疼得發酸,她半托半攬抱住他:“沒事了。”
她看眼躺在地上的州牧,眉頭蹙起。院子外麵傳來腳步聲,是方才看門的小廝叫了人來,正要衝進院子裡,卻聽高岩的聲音響起:“我找姐夫有話要談,你們來做什麼?”
“可是......衛將軍......”
“關衛將軍何事?他也來了,我怎麼沒瞧見!”語氣帶上不耐:“怎麼我如今說話都不管用了嘛,想跟姐夫單獨見麵都不成了?”
“大人息怒,屬下不是這個意思,這就走。”
腳步聲嘩啦啦退去。
高岩走進,將門關上,看向書架前擁著的兩人,又看眼地上躺著的州牧。麵色沉沉。
清辭擋在衛昭前方:“多謝。”
衛昭卻忽然笑道:“高岩,你有一位好姐夫呢。”他有氣無力地趴在清辭肩膀上,許是語調陰陽怪氣,讓清辭看他一眼,他就垂下眼睫,聲音低低道:“方才你們不來,我都快嚇死了。”
清辭握住他一隻手,微微用了力。
今日之事,本就是州牧荒唐。錯也不在彆人,可就因為他是州牧,做的所有事情都隻有對的份。
衛昭今日不從,難不成往後日日都不從?且今日清辭打了州牧,這是事實。等州牧醒來後,難免心生怨恨,怕是再不會重用衛昭,保不齊,會將他除掉。
若是今日隻有清辭衛昭兩人,還可以想些法子拖延幾日,可高岩......
高岩將州牧拖到了床上去,看看他後腦勺的傷,忽然開口:“流了好些血。”
衛昭貼著清辭的耳廓低低笑:“阿姐力氣好大。”
他氣息灼熱,清辭往旁邊偏了偏頭。
她雖然不像衛昭日日練兵,可早些時候下地乾活練出了力氣,在將軍府也沒怎麼閒著,後院的蔬菜地全是她一人種的。力氣雖不很大,比起旁人也夠用了。
清辭現下在意高岩的態度是什麼樣的,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
高岩是州牧的妻弟,本應是極親的關係。可方才他的舉動,分明是有意替他們遮掩的,再者,郭夫人已經不在了,高岩待州牧,還會如往日般忠心嗎?
她心裡存了疑,試探問道:“校尉要給州牧請郎中嗎?”
高岩搖搖頭:“隻是小傷,包紮就好了。”他將州牧的下袍撕下一長塊,係在他腦後,忽而問道:“不知將軍此後有什麼打算?”
高岩看過去。
他是衛昭麾下的,隻比衛昭大了幾歲,平日裡走得近,是最了解衛昭的了。從沒見過他像今日這般,發生了這樣的事,卻還笑得出來,眼睛都彎起來,生怕旁人不知道他的情緒似的。
衛昭似乎有些困了,半垂著眼,沒說話。
高岩當他沒聽見,又重複問了一遍。
衛昭又笑:“要在這裡說話?”他動動腿,有些酸了,怕將全身力氣都壓在清辭身上,往外抽了抽身子,剛想換個姿勢,清辭又扶上來,被她手臂碰著的地方立馬燃起一團火,燒得他渾身舒暢,他心情極好,唇角彎彎道:“來我家。”
高岩就和他們二人,大搖大擺走出了州牧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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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昭猖狂自有他猖狂的緣由。
起先他一直小心翼翼,隻為了守住這份前程,好讓阿姐過上好日子,不再像從前那般受苦受累,隻為了一丁點的錢,每日便要早出晚歸。
後來許是有天賦,身邊又有肯教導他的人,譬如李昌平,譬如高岩。又有阿姐抄的書籍,她看得書多,記憶也好,凡是記著的都寫在紙上,他每日讀,懂得就越多,對於用兵之事就越發順手,且每次都能出奇製勝。
州牧看重他,事事順從,越發助長他的性子。以至於後來,他手下有精兵,州牧手底下卻多是阿諛奉承之輩,出了事無一個能頂上去的,就拿準了州牧不會將他怎樣,做起事來越發隨著性子。
衛昭知曉州牧的荒唐處,沒想到他竟真有膽子動到自己身上。
高岩道:“先前州牧去郊外祭祀,已經惹的各州有怨言,要起兵攻打兗州。如今正是缺人的時候,州牧暫且不會將你怎樣,可往後呢?你有什麼打算?”
衛昭坐在椅上,清辭在他旁邊坐著。他聽了一會兒,便往旁邊歪,要清辭用手撐著才能勉強坐直:“是啊,明天他醒來也沒膽子要我怎樣。”
高岩皺眉盯著他:“......你現在身體這麼弱了?隻是一點香料而已,怎麼現在還沒好?”
衛昭麵色訕訕,索性裝到底:“我也不知為何,坐也坐不起來,許是用料猛吧。”他低下頭去,眼底帶著絲因撒謊而浮現的慌張,怕被看出來。但他等了好一會兒,沒聽見清辭的聲音,隻後背攀上一隻手,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拍他的背,帶著安撫,他的底氣一下子就足了,道高岩:“你去那屋裡待一會兒,保準你也沒力氣。”
高岩半信半疑地啊了一聲,看看清辭又看看衛昭,不再多問。
清辭一直在旁邊聽著。
高岩與衛昭的關係確實要比她想象中好許多,二人談話並沒有太多避諱,也沒有因為州牧有所忌憚。她鬆了口氣,出去吩咐人做些熱湯送來。
見清辭走了,衛昭這才慢悠悠坐直身子,沒了方才的虛弱,直叫高岩瞪直了眼:“原來,她不是你阿兄,是你的阿姐。”
衛昭微微驚訝:“你怎麼知道?”他的心驀地沉下,目光冷冷盯著高岩。
高岩道:“你自己叫她阿姐,叫那麼大聲,我能聽不見?”
衛昭啊了聲。他在外人跟前一直喚她阿兄的,沒想到在高岩麵前倒是忘了裝了。他打了個哈欠,望望門外沒瞧見清辭的身影,有些不快地垂下眼:“是我阿姐沒錯,她剛才在我不方便說,我也想問你一句,你呢?你還打算在他手底下嗎?”
高岩張張嘴,麵容糾結。
衛昭下了劑猛藥:“原先是因為他是你姐夫,可是現在,你還當他是姐夫嗎?”
高岩驀地攥緊了拳,再抬起頭來,眼圈紅了,眸裡藏著親人去世的悲慟:“你要怎麼做。”
衛昭笑了。
高岩留下又說了幾句話,要走。
衛昭礙於現在正處於被迷藥弄得渾身沒有力氣,不便起身,清辭就跟著高岩送出門。
高岩一路都很緊張,出門前衛昭一直瞪著他。他本是想說一句不用送的,但沒說出來,現在清辭走在旁邊,叫他又想起衛昭那陰冷冷充滿威脅的一眼。
他閉緊嘴巴。
他跟在衛昭身旁,是知道衛昭有個心上人的。從前以為他沒經過女人,一直拉著他往煙花地裡跑,可衛昭卻從不跟著他們胡鬨。坐在旁邊,隻是拉著那些女子不停地問,他曾聽過幾句,無非是“怎麼討女人歡心”這類的話,他就斷定衛昭有心上人。
可從不見衛昭提起,反倒將兄長時常掛在嘴邊。
兄長生病了,急著回家。得了好東西,也急著回家給兄長。像個沒斷奶的小娃娃,離了兄長就不成了。
高岩不喜衛昭的這些行為,還說過他。卻不曾想,原來兄長不是兄長,而是姐姐,還是被他偷偷放在心上的姐姐。
高岩上馬,回頭看眼門外站著的清辭。
她穿一身灰色長袍,長發束在腦頂,用木簪插起。渾身無多餘的飾物,與衛昭那恨不能穿金戴銀的做派截然相反。卻如一根修竹立在風中,眉目清俊,眼神湛亮。
她微微笑著,立在月色下,像下凡的仙子。
高岩騎馬往前走幾步,想起前幾日瞧見清辭與李綽在街上的場景,二人日日往來。李綽人雖荒唐,可長相卻不差。他就替衛昭擔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