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陳由一案,難道就,”年少的允晟不太能理解、也隱隱有些不服氣地向禦案後的成宗皇帝提出異議, “這麼輕輕放過了?”
“晟兒, ”成宗皇帝微微一笑, 放下手裡的折子, 搖頭反問允晟道,“那你覺得,陳由此人, 是該殺還是不該殺?”
允晟張了張嘴, 卻是有些答不上來了。
“他蔑視皇恩,忤逆不敬, 在這一點來說,確實該殺,”成宗皇帝淡淡一笑,輕輕道,“然而呢, 就算殺了陳由,除了出那一口心頭惡氣?於事實而言,又有何濟呢?”
“自然,你若真心氣不過, 那想殺便殺了, 從好的方麵講, 也正好叫那幫子文人酸儒們好好瞧瞧, 如今這是誰家的天下了。”成宗皇帝不以為意地隨口許了句,然後便又低頭去看旁的折子了。
“隻是這樣一來,”允晟沉默了許久,卻是又緩緩自己否決了自己,輕聲道,“雖然昭顯我皇室之威嚴,卻是免不得,要讓之後的讀書人,念起陳由之死,想到我裴莊皇室因一言不合而動輒殺人,於百年聲名計,卻是大大的不妥。”
“這便是朕高高舉起、輕輕放過的緣故所在,”成宗皇帝微微頷首,表示讚同,不過點頭之後,卻是又笑著搖了搖頭,揶揄道,“不過呢,‘不妥’確實是有的,‘大大’確實在是談不上。”
“雖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但讀書人的種子,從不是他們宣揚的某一人某一氏可以全然代表的,晟兒,有些事情呢,其實也不用死鑽牛角尖想得太清楚了。”
因為真想的太清楚了,你反而會發覺,很多事情,都沒什麼意思了。
“朕不殺陳由,最主要的原因,”成宗皇帝笑著自我調侃道,“是朕實在懶得搭理那個死腦筋了,讓他哪涼快滾哪裡去吧!”
“朕做個什麼事情,朕心裡自然有數,還要他來唧唧歪歪個什麼勁兒,真要砍了他的腦袋,倒是成全了他直言死諫的名頭,幫著他青史留名了!何必呢!”
允晟震驚到有些呆滯地仰頭看著他心目中從來威嚴端莊不過的父皇,沒被成宗皇帝這鮮少難見的玩笑話給逗笑,反而給震住了。
“晟兒,你要知道,為上者,為強者,”成宗皇帝那天顯然心情本就很好,難得的放鬆了姿態,不在正襟危坐地端莊居於禦案之後,而是招手將允晟喚到身前,沒有用一貫的那種君主對臣子居高臨下的口吻,而是真正像以一個父親對自己滿懷期待的兒子那般,笑著揉了揉允晟的腦袋,溫和道,“對於下麵的人,因為心有溝壑,胸懷寬廣,所以才更能,不失於去體恤、憐憫他們的姿態。”
“這才是,一個真正強大的人能不懼於對自己所要求的,這也是,一個君主和強者的驕傲。”
因為內心堅定且強大,所以才更不吝嗇於對位卑者的憐憫施舍,對下麵的人不失於關懷體恤,不會縮手縮腳的,覺得自己倘真放下身段這樣做了,會不會有損威嚴、有失尊卑……
而不是緊緊巴著自己那點與生俱來的身份優勢,高高在上地命令要求著下麵的人去做這個、做那個。
“在這一點上,”成宗皇帝頓了一下,憋著笑道,“你彆看老四是個缺心眼,但僅從這一點上,你真的可以好好向他學學。”
允晟心有茫然地抬起眼,不太理解地看著他父皇。
“有些時候呐,有些事情,不必太計較,”成宗皇帝略一沉吟,如此告訴自己的嫡長子道,“不計較不是等同於‘懦弱怕事’,不計較,僅僅就是你自己不願去過多地苛責下麵那些人罷了。”
“晟兒,很多東西,朕拿來要求你,要求自己,但不會去要求老四他們,不是因為朕偏疼了你們裡麵的哪一個,僅僅隻是,處在你這個位子,你需要那樣做,可處在你弟弟的那個位子,他不需要去學會那些。”
“同樣的,你以後安排你自己手下的班底,你就要清楚,朕拿來要求你的很多東西,你拿來要求自己,也可以拿去要求你以後看重的繼承人,但其實,不必去苛責你手下的每個人都如此做到……這是寬和包容,當然,你要分得清楚,不是做成了軟弱可欺。”
允晟若有所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算了,也不必急於這一時,”成宗皇帝笑著捏了捏允晟的肩膀,笑著道,“你的路,還有很長很長呢……慢慢來吧,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也沒有什麼人是生來就什麼都會的,朕剛登基的時候,比你現在還不如呢。”
“晟兒,不要怕,隻要你還願意去學,不論你現在學得什麼樣,隻要不失去你當下願意去學的勇氣,就沒什麼可畏懼的。”
“而你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呢,這點挫折算什麼,去吧,好好學著,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太子,如何做一個好哥哥,以及,你日後,如何去做一個好的丈夫,好的父親。”
“你這一生,路還很長呢。”
“二哥,”年幼的允僖呆呆地看著自己身邊陡然發怒的二皇子允晟,不安地扯著他的衣角,訥訥道,“算了算了,不生氣了,不理他們就是了。”
“這是理不理的問題麼!”允晟幾乎要被這個缺心眼的弟弟給氣炸了,差點就要不顧風度儀態地衝著允僖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了,臨了的最後關頭,允晟被成帝從小苛刻要求到大的修養占了上風,惱火地衝著身邊的宮人道,“把這兩個膽敢欺上瞞下、苛待皇子的狗奴才杖打五十,扔出宮去!有生之年,彆讓我再見著他們!”
允僖呆呆地看著自己身邊那兩個一貫倚老賣老的太監就這麼哀嚎著被拖了出去,眨了眨眼睛,有些憂心地看了允晟一眼,不安道:“二哥,你彆生氣了,我母妃說,跟人生氣都是氣著自個兒的,不值得。”
“我生氣?你是個傻子麼?你就一點也不生氣?”允晟簡直無語了,“他們都敢那樣,那樣了……”
“還好吧,”允僖鼓了鼓臉頰,無所謂道,“生氣自然是有點生氣的,但還沒有到很生氣的地步吧,說不定哪一天我就忍不了也發脾氣了呢,但之前也都還好吧。”
允晟一臉看傻子的表情瞪著他,一言難儘道:“那你來告訴我,你未來會生氣的點在哪裡,我好提前避開了,彆的做什麼都無所謂了,反正你無論如何都不會生氣了。”
“二哥,話不能這樣說,”允僖苦苦思索了一下,如此解釋自己的心理道,“就像一個人,他很餓很餓,他去吃饅頭,一個吃不飽兩個吃不飽,連吃第八個,他飽了……但你能說,那是第八個饅頭讓他吃飽了麼?難道下一回他再餓了,就告訴自己,我直接去吃第八個麼?”
“我的生氣也是這樣啊,”允僖一臉無辜道,“饅頭而已,再吃兩個也撐不死,隻要你彆老是按著脖子讓我吃,還要我吃特彆特彆大的那種。”
“我的脾氣就和我的胃口一樣,”允僖嘿嘿一笑,比了一寸,又比了一尺,傻嗬嗬道,“比二哥你,大這麼這麼多。”
“不是老四,”允晟隱隱覺得不是滋味了,“那你是在說我小心眼、小家子氣麼?”
“那不能,”允僖連連搖頭,趕緊拒絕三連,“那不是,那沒有,真沒有。”
“父皇很早便告訴我,”滄江水上,允晟靠在船艙裡,幽幽望著頂上的沉沉夜色,輕聲呢喃道,“於心境上,我要好好向四弟學學。”
“可這麼多年,我卻還是,”允晟苦笑道,“幾乎毫無長進。”
被傅懷讓劈頭蓋臉的一頓怒罵懟完走人後,允晟才隱隱明白,有些東西,他可以用勤奮努力來彌補,但有些東西,或許是他窮儘一生,都怎麼也學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