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金靈芝忽然問起他為什麼不拿少林的鐵飯碗,柴玉關的臉色微不可見地一沉,又旋即意識到自己不該做出此等失控的表情,很快變成了一派欲說還休的模樣。
此時的柴玉關剛過一十歲,在少林的年間隻助長了他的抑鬱不得誌,還沒讓他成為後來那個縱橫西北的快活王,這個掩蓋情緒的表情變化雖然很快,戚尋和觀察力同樣敏銳的華真真卻將其看了個清楚。
柴玉關渾然不覺,隻是在眼尾越發下垂的麵色中和聲細氣地回道:“因為我偷盜了少林的武學,不容於莆田。”
“柴兄何必如此委屈自己,”沈天君揚聲替他說出了他早對此有所安排的說辭,“將你逐出少林的是什麼人?是石觀音之子,與南宮靈一並謀害丐幫幫主任慈的無花,他若還是昔年的七絕妙僧,你被他抓獲偷盜秘籍,或許還覺得是你心懷不軌,可無花的真麵目曝光,你這人不喜歡說人壞話,我卻猜得出來,你想必是窺到了他的什麼舉動,對方生怕你揭穿他的錯處,便先將你逐出少林了。”
柴玉關搖頭低歎:“沈兄不必說了,覬覦少林武功之心我的確是有,並不適合做個出家人。我既不容於莆田少林,在江湖上走動也算是另一條出路。”
要不是柴玉關是個殺父殺母殺兄奪財還是個淫賊,戚尋都想請他開一門課,就叫做語言的藝術了。
柴玉關這招半假半真的說辭,實在很難不讓對他真麵目一無所知之人覺得他屬實無辜,隻是因為無花惡賊從中作祟,才讓他無法立足少林。
他是被無花逐出去的或許是真,但他偷盜經書的本心必定是——
他當真需要高深的武學作為自己的傍身之本。
否則他不會在原本的發展軌跡上,先拜師天南一劍史鬆壽,學完了他的本事後帶著他的所有錢財和一個小老婆跑路,再將這個小老婆送給七心翁習練七心派武功,又因為白飛飛母親手裡的幽靈族譜而對她騙身騙心,還與王雲夢策劃了衡山之亂,席卷上山尋寶之人寄存在他這裡的武功秘籍和財寶而去。
這一樁樁一件件不做人的行為歸根到底還是武功。
此人實在是個禍害!
但柴玉關此人的出現倒是讓戚尋覺得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她正好可以利用對方的野心來做一件事。
柴玉關並不知道戚尋對他的來曆和心性心知肚明,隻聽她回道:“無花的確是個善於偽裝的江湖敗類,柴少俠因為無花的緣故被逐出少林,的確怪不得你,充其量就是彼時少林還當無花是個光風霽月的君子罷了,柴少俠若是因此而自汙,未免讓小人在黃泉之下還覺得意,倒是大可不必。”
“若是柴少俠還想回到少林,神水宮固然是更少林沒多大交情,丐幫卻有,我大可以替你修書一封給任慈幫主,請任幫主代為與天峰大師解釋,必定還柴少俠一個清白。”
“何必這樣麻煩。”金靈芝想都不想就接話道,“我祖母曆年來給少林的香火捐贈都不在少數,若隻是要一個徹查到底有無偷盜經書之舉,想要個清白,以我們萬福萬壽園的麵子也足夠了。”
這可真是好一個財大氣粗的攀交情方式……
柴玉關一邊腹誹這些個武林名宿之後也屬實是跟沈天君一樣好騙,一邊又不免在此刻掛在臉上的笑容有些繃不住的趨勢。
可他既然已經出了少林就絕無回去的意思。
少林這個所謂的第一大派在這幾年越發式微,歸根到底還是因為除非他能混到無花這樣的位置上,就完全無法掌握第一流的武學,還不如在江湖上碰碰運氣。
一來他也實在運氣不錯,才離開了少林就遇上了沈天君這個冤大頭。
對方的家道中落,多少有一點因為族中沒有支撐門庭之人,生怕家財落入賊人之手而隱退的緣故,現在有沈天君這個武道天才橫空出世,便不必擔心什麼財不外露之事了。
柴玉關還想著繼續與對方結交,遲早將他手裡的東西挖掘一空,又怎麼會甘心回到少林,繼續從一個火工僧人做起。
他心中斟酌了一番如何維係住他此時的形象後,表示了對金靈芝好意的婉拒,“我既然已經離開了少林,可見是與對方沒有緣分,既然無緣便不必強求了。我從莆田往北邊來正是因為在我求師少林之前打江南過,曾經得蒙一位江湖前輩賜予一飯之恩才得以活命,想著既然如今年已雙十,靠著賣力氣過活也能幫得上對方些微一點小忙,總不枉對方救我一場。”
柴玉關看幾人露出了一點好奇的目光又解釋道:“這位救我的好心人正是江南水路上的龍頭鳳尾幫總舵、十一連環塢的其中一方頭目,在江湖上有個美名叫做天南一劍。鳳尾幫在武總舵主的領導下在外實有俠名,我若能投身此處,也未嘗不能替江湖做些事情。”
這理由又說得很漂亮。
戚尋拊掌而笑,“柴少俠好氣魄,也趕巧了,你若說少林我還得迂回著些幫忙,說鳳尾幫就正說得上話。在下正好因為一樁與金老太太結盟的要事,要尋武總舵主和雲幫主一趟,若是柴少俠不介意,不妨在此地靜候些時日,等這兩位到了之後要加入鳳尾幫做事也好,要尋人報恩也罷,都比你從個水上掌舵的巡邏弟子混起要強得多。”
柴玉關剛想開口,又聽戚尋繼續說道:“柴少俠不必覺得此事算是走了人情門路,你若是沒這個本事,就算得了我的引薦也沒什麼用處。你說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這點我倒是不替柴兄擔心,”沈天君笑道,“我雖然和柴兄相處不過十餘日,卻也看得出他眼界見聞都不是個閉塞視聽之人會有的,更有博聞強識的好記性,武功雖然駁雜、根基也弱了點,但要在鳳尾幫中混卻也夠了,若是憑借真本事,柴兄必然不會讓戚少宮主的引薦白費。”
戚尋很想對沈天君翻個白眼。
現在哪裡是柴玉關能不能勝任這個位置的問題。
他要不是很會做人,怎麼會得到史鬆壽的賞識,甚至將所學傾囊相授,甚至在柴玉關投效十一連環塢的時候,武維揚已經喪命在原隨雲的算計之下,彼時的史鬆壽也不是個小頭目,而是名正言順的鳳尾幫幫主。
他在後來衣錦而歸後重創十一連環塢,擊殺史鬆壽的時候,都沒人覺得他是個欺師滅祖的豺狼,也絲毫沒阻攔住他這萬家生佛名號的得來。
他有什麼好擔心柴玉關在入職升職的事情上會有任何的壓力的,還不如擔心擔心柴玉關將他騙入圈套等到時機成熟後一波肥的收割。
“沈少俠這話跟我說沒什麼用,等武總舵主到了之後,讓柴少俠自己表現吧。”
戚尋抬了抬手,一隻急掠而入的飛鳥從屋外闖入,以快到幾乎無人有本事阻攔的速度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這隻通體幾乎與室內融為一體的灰木色的鳥,在等到戚尋以炭筆書寫的信箋被塞入它的信筒後,又飛快地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
在飛出廳堂之外的一瞬,身上的翎羽又好像變成了藍白色,與長空融為一體。
柴玉關眼見這一幕,不由露出了幾分羨慕之色。
此等獨特的信使,以他如今的身份自然是不可能得到的。
好在他打從離開少林以來的遊曆鋪墊,到與沈天君結識,再到因為押送薛斌的緣故踏足薛家莊,又在神水宮少宮主、萬福萬壽園的金大小姐以及其他江湖天驕的麵前,將自己的來路去路都過了個明路,都沒有出什麼差錯。
他也遲早會有名動江湖,天下奇珍擺在麵前的時候。
現在還不急……不急……
柴玉關心中雖然對說他合該當個和尚的金靈芝,和年紀比他小卻已經領袖群雄的戚尋多有不滿,卻也絕不會在即將得到一個與武維揚見麵機會的前夕暴露出來。
他自認自己對樹立的人設演繹得恰到好處,與沈天君一道退出了廳堂,由人領著暫時在薛家莊內安頓下來,卻不知道在他離開後戚尋方才主動替他張羅去向的熱心腸,頓時變成了一片冷然。
“真真怎麼看方才那位柴少俠?”等這屋子裡隻剩下了華真真和金靈芝,戚尋出聲問道。
金靈芝不明白為何戚尋忽然有此一問,卻聽到華真真回道:“他太假了。”
“不錯,他太假了,他也並不是個隻為了報恩就會投身十一連環塢的人。”戚尋以眼神示意金靈芝先不必發問,自己解釋了下去,“他若是再年長幾歲說不定還能將自己的來曆和心思隱藏好,如今卻不行,神水宮位居衡陽,距離湖北不遠,我聽得出來他說話的腔調裡還有幾分鄂中的口音,卻用的中州的方言,但他偏偏在少林住了幾年,隻怕他的來曆就不尋常。”
“他眉眼低垂像是個性情和善有恩必報之人,這樸素的衣衫卻做了特彆的貼身裁剪,用來體現身形修長(*),雙手整潔雅致固然是與人相交的禮數,但一個火工僧人可不該有這樣不必要的講究,隻怕是出自什麼巨富之家。”
“他明擺著覺得靈芝想讓他回到少林是多管閒事,卻還瞎扯出了什麼一飯之恩,要不是他的演技還比之他的口才差了點,隻怕真容易被他糊弄過去。”
“這家夥!”金靈芝聽得差點沒跳起來。
便聽到戚尋說的話讓她止住了腳步:“他在演戲,話中有所保留,想利用我們做晉身之階,我們又如何不能反過來利用他呢?他若是想在十一連環塢裡出人頭地,就必須朝著這個陷阱裡跳進來。”
“靈芝,年前我便請你看一出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