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尤楚紅所說,朱滿月在十餘年前因罪充入掖庭,負責看管宇文贇的衣物,後來得幸於彼時尚是太子的宇文贇,這便有了如今的北周天子宇文闡。
宇文贇看似退位,實際上自封天元皇帝後,一共立了五個皇後,其中便包括母憑子貴的朱滿月,地位隻在楊堅長女楊麗華這位宇文贇的原配之下。
這個名號後來也被宇文贇的五皇後製度改革,又從天元帝後變成了天大皇後——也便是由楊麗華擔任天元皇後,朱滿月為天大皇後,陳月儀為天中皇後,尉遲熾繁與元樂尚為天左皇後和天右皇後。
宇文述這個認姑母,也等同於認了宇文贇這個二十出頭的昏君太上皇作姑父的舉動,到底該不該評價一句不要臉便不說了,但倒的確是個救命之法。
眾所周知,宇文贇是個沒甚本事卻偏偏好大喜功之人。
戚尋之前在街頭的聽聞中,便有這位天元皇帝和天尊像一並南麵而坐之舉,在被他稍有恢複的曾被周武帝打擊的佛道二教中,他儼然是將自己也當做了其中的神佛臨世,跟趙佶給自己封了個長生大帝君的說法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
那麼既然他這個作為天元皇帝的有此等來頭,作為他的皇後的又豈能隻是罪奴?
朱滿月名為滿月便不說了,她還的確是五位皇後中唯一一個沒有家世背景的,正好能符合這個天降一輪明月的說法,便被宇文述給抓到了突破口。
“楊麗華是楊堅之女,陳月儀是上柱國大將軍陳山提之女,天左皇後姓尉遲你便應該能猜到了,其祖父就是鎮守相州的尉遲迥,天右皇後是翼國公之女,出身北魏皇室。”尤楚紅看戚尋顯然對這些並不那麼了解,便替她解釋道。“如今朱滿月便算是有了宇文閥這個靠山,五位皇後各有來頭。”
但尤楚紅並不會多加跟戚尋解釋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
有些話她一旦說出了口便代表了獨孤閥的態度。
起碼對宇文贇這人不做實事,卻偏要在這種事情上計較一個名分,而宇文述今日一早便到他麵前誠惶誠恐地解釋這件事,尤楚紅心中有再多對對方的輕蔑,又或者是對宇文述這能忍常人之不能忍的決斷力的感慨,也絕不會說出任何一句帶有情緒化想法的評說。
不過對宇文閥來說,應付過去了宇文贇可不算完事。
宇文贇能接受這個解釋,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他眼看著宇文述匍匐於他的麵前,隻覺自己還是這個掌控者。
自退位以來驕奢淫逸的生活已經讓他越發確信,他的這些個臣子絕不敢在他麵前造次,他接受這個解釋與否,都並不會影響到他執掌權柄的情況。
何況平白多了個比他的年紀還大十二歲的大侄子,對宇文贇來說可實在是個“好玩”的事情。
隻是明月異象,又非是天有二日,宇文贇樂得暫時放過宇文述一馬,又在對方表示可以替他在權力製衡上效犬馬之勞的時候不置可否地應了聲,讓其自行斟酌。
可同在長安城中搞政治的,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誰還讀不懂宇文述這純然就是給自己找個避禍的幌子。
宇文述到底是真身懷有異,還是隻是天降神諭,這些人自己心裡各自有所估量。
更讓宇文閥雪上加霜的,便是宇文閥第一高手宇文傷之死。
宇文傷身死對門閥聲望無異於是一個重量級的打擊,而宇文閥內部修煉冰玄勁的高手,一向無有超過宇文傷的。
固然剩下的人中也誠然有不少在武功上頗為拿得出手的,可在原本便出現的資源傾斜麵前,他們便是再如何在這門武功上或許還能稱得上是有所建樹,也實在無法跟宇文傷相比。
這世上多的是喜歡在這種功力高低上排個高下的,就像後來宋缺繼任閥主後,便成了天下四大門閥中的戰力第一人,說出去也多個稱呼,這宇文傷縱然稍有不及如今恢複了身體康泰的尤楚紅,那也實打實是個門閥尖端戰力。
而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在他父親看來雖的確是在昨夜的表現中有些膽魄,在冰玄勁功法上的天賦也實在不在宇文傷之下,可他到底在年齡上還不足十歲,就算他能與宋缺一樣是個天縱奇才,要想能與天下英雄一戰,起碼也需要十年的時間。
可宇文閥的政敵是不會允許他有這十年的緩衝時間的!
宇文述今日既然去見過了宇文贇,也就不難看出,在這冬日的低溫中宮室裡升起的炭火盆,讓這位酒色縱情的帝王的麵色上籠罩著一層紅暈,卻好像並沒有讓他在這個寒冬時節身體暖上多少,反而隻讓他出了不少冷汗,這絕不是個身體康泰的征兆。
早前宇文閥何以要與關隴集團統一利益陣線,正是看出了這一點。
因為一旦宇文贇有事,年僅七歲的宇文闡不能自主,便是讓楊堅為表率上位的時候。
但楊堅給出“讓利”和信任,實在是建立在他們宇文閥以原本的實力水準能給他足夠的援手,又的確與他並沒有實際衝突的情況下的。
現在……現在便當真不好說了。
“阿父是在想昨夜的那個刺客身份?”宇文述沉思之中聽到宇文化及問道。
“我在想昨夜那個異象有沒有可能是人為的。”宇文述越想越覺得其中蹊蹺。
可惜如今連煙花這種東西都沒有,他又怎麼會想到還會有戚尋的這種係統煙花,他試圖從那種奇景的構建進行反推,進而推斷出動手之人的身份,但讓他想出這種認皇後為姑母的急智也就算了,讓他試圖猜測到底是哪一門功法能做出這樣的景象,可實在是太過難為他了。
至於從那個刺客的身份找起,宇文述也同樣沒找到突破口。
神水宮這個名字,在這方副本世界戚尋也隻在跟陳頊和宋缺介紹自己的來曆的時候提及過,隔著長江天險,宇文閥的人再如何也不會求證到南陳國君的身上,而宋缺也就更不會將這個名號,在這種實在過分敏感的時候跟彆人提及。
也正如戚尋所說,她在淨念禪院中的一戰的確用到了這控水之法,卻也在一時半刻之間不會讓人跟她昨夜的舉動聯係在一起。
讓宇文述繼續猜下去好了。
“異象或許不是人為,但那個刺客必定是人為。”宇文化及年紀不大,在此時卻已經表現出了十足的老成,“昨夜還有地牢忽然被人趁勢侵入的情況,遁逃出去了幾個囚徒,阿父覺得和那日提到的魔門聖君是否有關?”
“我倒是覺得,對方既然已經來過一次了,若要再來,便等同於將身份鐵板釘釘地放在了明麵上。這麼看起來就不像是他們做的。”宇文述沉思了片刻後回道,卻完全不知道這實在他距離答案最近的一次,“宇文閥人心浮動,能不能將人儘數抓回來還是個未知數,我們也得做好準備才是。”
在宇文述麵前的名冊上正是被宋缺放跑出去的人。
在辨彆這些囚徒大致的身份來曆上,宋缺其實靠著直覺還要比戚尋更有有數一點,比如說這些趁著夜色也按照各自的方式遁逃出去的人中,赫然還有此前被宇文閥暗中抓獲的獨孤閥探子,有此前跟隨宇文護的勢力,有北齊覆滅後被帶來北周皇城的階下囚。
這甚至讓吳明徹這個在宇文述的印象裡已經有了幾分求死之意的家夥,都變得不起眼了起來。
“兩個……一晚上的時間隻抓回來了兩個。”宇文述想到這裡忍不住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他心知肚明這種追捕時候遇到的障礙到底是個什麼情況,有些人隻怕巴不得見到他們宇文閥在這件事上丟儘顏麵,在下一次麵見宇文贇的時候再拿出個讓人看樂子的告罪理由。
但事到如今,去計較哪些人在做這種暗中下絆子的事情實在沒有任何的意義。
好在,這些逃走之人一旦脫身要想遁逃往何處去大多有跡可循。
好比說吳明徹,對方是因為江淮一帶的戰事失利被擒獲的,此人年事已高,隻怕沒兩年可活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勢必要抓住自己最後的機會返回南陳,嘗試重新拿回作戰權,得到一雪前恥的機會。
宇文傷是死了不錯,但宇文閥的勢力廣布北方,要想在對方返回南陳的路上尋找到蹤跡趁機攔截,倒也算不上是什麼難辦的事情。
“阿父何不試試將其中幾人的搜捕之事交給孩兒來辦?”宇文化及忽然說道。“我年歲雖小,在宇文閥中卻也算得上是名副其實的少主,要調動起一部分人馬不難,孩兒辦大事的經驗不夠,在細枝末節上的敏銳卻自認不弱於旁人。再者,我聽聞侯景之亂前,南梁簡文帝之子年僅十歲便可為輕軍將軍,北齊琅琊王高儼輔政攝政之時也不過十二三歲,兒雖不才,卻也願為阿父分憂。”
宇文述看著宇文化及好一會兒,確認這個長子的確在眼前的亂局麵前沒有失去分寸,或許讓他去總理這件事,也未嘗不可,說不準還能對一些人造成迷惑。
“你放手去做,但是如若有人阻攔你的行動,你又不是對手,千萬莫要逞強。”
“兒明白。”
看宇文化及轉身要走,宇文述忽然又問道:“化及,你老實告訴我,你做出這個選擇,其中有多少是因為,你真的相信了那明月是個吉兆?”
宇文化及的沉默讓宇文述知道,他這個一向很有想法的兒子隻怕是當真有這個意思。
昨夜宇文化及距離宇文述這樣近,清楚地看到了這個明月流照的不似人間景象中,那隔著一層縹緲的輕紗薄霧投落下來的月光。
他骨子裡的野心讓他更願意相信這的確是宇文閥的機遇,一旦邁過了這個坎兒,那便萬事皆順了。
而一個身懷異象的父親會讓他的兒子走到哪一步?
宇文化及拭目以待。
隻不過就像一度在這兩父子的談話中出現過的南陳重將吳明徹,現在已經超出他們意料地被宋缺接回到了戚尋和他暫時落腳的這個院落裡,他們這想要越過這個“門檻”,顯然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獨孤閥早已經習慣了不會在此地打擾戚尋他們,加上如今長安城裡的情況,讓那個蟄伏的本事尤其精妙的探子去偷聽戚尋和宋缺的談話,顯然便沒多大意義,也就讓吳明徹的曝光更少了一層危險。
得知那摘了青銅鬼麵之後更加符合戚尋留書的“一見便知”的宋缺,和這個年歲更小的藍衣姑娘,便是與陳頊做了交易上長安城來救援他的人,吳明徹也並沒猶豫地俯身拜了下去,要不是戚尋拉得快,很難不懷疑他會不會直接跪倒在地。
“老將軍不必如此多禮。”
說實話戚尋其實有點心虛。
借著吳明徹的名義“找隊友”是為了找到副本的關鍵人物宋缺。
打著救出吳明徹名義的劫囚,是為了讓這些個關隴集團的門閥進一步混亂攻訐。
比起宋缺,吳明徹在工具人屬性上簡直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對這個老將軍來說,這兩人不遠千裡從南陳趕赴北周,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將他救出來,實在是讓他不由為此前甚至想要放棄生命的舉動感到汗顏。
“老朽年已近七旬,二十多年前在京口與武帝結交,拜戎昭將軍開始,便隻想著替南陳戰死沙場。老朽自認不是當世名將,雖曾平華皎,破西梁,卻也曾經大敗於王琳之手,全軍覆沒僅我一人幸存,這場太建北伐,雖一度數次擊敗梁士彥,卻還是落敗於王軌之手,但……”
吳明徹那張飽經風霜的麵容上露出了幾分沉鬱之色來,“但我實在不願讓官家聽到我身在長安,受了北周授官大將軍和懷德郡公的封賞,隻要我願意鬆口,甚至能在此地安度晚年。可我這一敗,官家要再興北伐之師勢必艱難,若還傳去我投敵的消息,便更難了。戚姑娘和宋公子此番將我從監牢之中救出來,若是還能讓我返回南陳境內,對老朽而言恩同再造,這一拜您便不必有何負擔,受了就是。”
“等將您送回去之後再說吧。”戚尋將老將軍攙扶了起來。
將人送走這件事宜早不宜遲,但也不能趕巧在宇文閥的搜捕高峰期。
好在戚尋早已經對讓誰來做這件事在心中有了成算。
席應在京城中暫住的屋子,被她給敲響了房門。
昨夜的驚變席應和祝玉妍都有受邀前來觀戰。
對宇文閥來說,宇文傷之死是為了削弱宇文閥的勢力,可對席應來說,宇文傷連帶著那四個魔門高手被擊殺,卻好像是在殺雞儆猴。
要知道他的紫氣天羅尚未完全練成,前一次誤闖宇文閥的地盤已經足以證明,他的本事的確是不如宇文傷的,彼時若非戚尋恰好出手將他撈了出來,隻怕他就要成為魔門兩派六道中第一個被門閥給抓獲的勢力領袖了。
而偏偏那人連真麵目都沒有露,卻讓尤鳥倦四人連帶著宇文傷儘數身亡……
席應毫不懷疑,縱然沒有那一片銀光水幕的遮擋,這樣的人物若是想要將他擊殺在當場,也絕不是什麼難事!
在昨夜對方好像全然忘記了他和祝玉妍的存在,就隻是為了讓他看到一場武力值威懾的戲碼後,彆說宇文閥和其他利益相關的人沒能睡個好覺,席應也完全是睜著眼睛到的天明。
現在忽然聽到了這個敲門聲,他猛地便將手中的杯盞給丟了出去,更是直接就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而後他便對上了祝玉妍仿佛在看個傻子的目光。
“宇文閥的人找上門來了,還是那位?”席應遲疑著問道。
“宇文閥現在可沒空找上你。再說你之前在此地應付他們上門問詢的時候,不是已經喬裝成了個女子麼?”祝玉妍嘲諷道。
隻是她心中對昨夜所見之景到底有幾分動容,隻怕也隻有她自己知道。
她繼續說道:“你既然沒有大肆宣揚天君席應便在此地,那想必會找上來的要麼就是昨日那位,要麼……”
“要麼什麼?”席應緊張得很,誰見了都覺得他的腳下活像是有千鈞重一般,怎麼看都是挪不動步的模樣。
“要麼就是你這位師弟的熟人。”祝玉妍朝著尹阿鼠指了指。
對方現在正在極力讓自己彆因為師兄表現出的蠢樣,而對滅情道生出了什麼奇怪的印象。看席應朝著他看過來,他連忙擺手道:“我幾乎沒什麼熟人的,不會是來找我的。”
那便隻有可能是那一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