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二年元月初一,宋缺會戰嶽山於長安城,勝,得天刀之名。
同日,宋缺於長安見天君席應出沒,因不滿於席應的天君之天字追殺而去。
“果然還是個年輕人。”尤楚紅一把接住了空中羿射而來的字條。
上麵留下的字樣大約是因為倉促之間寫就的,實在稱得上淩亂。
對戚尋選擇直接追著宋缺和席應而去,隻因為與獨孤閥之間的交情而留下了一條短箋,尤楚紅也並不覺得太奇怪。
宋缺這種愣頭青,貿然惹上了魔門,戚尋自然要追上去謹防不測。
何況他們早先便有擊殺石之軒和邊不負的戰績,又擊潰了霸刀嶽山,這與魔門之間仿佛天然敵對的關係,已可以說是深入人心了。
尤楚紅並不介意與魔門中的勢力保持合作,但顯然對這些個小年輕來說,黑便是黑,白便是白,滿腦子都是伸張正義懲惡揚善。
好在,以宋閥的位置,的確能讓對方如此任性。
不論是誰終結了這個南北亂世,自然也該當善待宋閥這種勢力。
誰讓他們橫據嶺南,無懼瘴氣,與當地的俚僚軍形成盤根錯節之勢,甚至因為近海的緣故,聽聞水軍也鍛煉得相當出彩。
即便某些人當真有從北往南清剿的意圖,宋閥也完全可以出海脫身。
如此一來,宋缺不再有什麼家族負累在身,他這遲早能與天下最頂尖的武道高手一爭的本事,隻怕便會成為統治者的噩夢。
除非有一擊必殺的把握,否則像宋缺這樣的人,隻有拉攏沒有得罪死了的必要。
何況在他的身邊還有一位神秘的戚姑娘。
“有時候還真羨慕這種人。”尤楚紅在西寄園中緩緩踱步而行,身邊低眉俯首的青年正是她暫時選出的接替人選。
這人彆的優點或許沒有,卻勝在聽話,尤楚紅現在更需要的便是這個。
要知道獨孤峰到底還是在生前留下了一個孩子的,尤楚紅給他取名為獨孤策,在這個孩子長成之前,她並不打算扶持出一個有本事到足以與她打擂台的人。
何況她如今的身體比此前實在要好上太多,沒有肺經受損咳疾難當的情況,她足以保持足夠的精力統轄這一方門閥,也足以壓製住底下的那些個對她似有不滿的聲音。
“宋缺這個人的刀法,你今日也去觀戰了,是什麼想法?”尤楚紅一邊走一邊問道。
身邊的青年遲疑著回道:“我在刀法上並不那麼精通,隻聽當時圍觀之人說,他遲早能踏入舍刀之外再無其他的境界。”
“不必總是聽彆人說。”尤楚紅開口道。
那青年連忙應了個是字,他卻分明從老夫人的語氣中聽出幾分滿意來。
這個穩妥的答案顯然才是她樂於見到從他的口中說出來的。
尤楚紅繼續說道:“不過這個說法倒也沒錯。宋缺的刀道進益走的是問心問天之路,這樣的人必定要在刀道長足長進的麵前舍棄一些東西,也必定不能為權力所困束。這倒也好,他要追求武道之極,與我們這些隻想要權力的俗人不是一路。”
尤楚紅抬眸看了看天色。
宋缺擊敗嶽山,京城中歡度元月的喜事另一頭,先前被楊廣砍傷,反告了隋國公一狀的宇文化及忽然突發惡疾過世,讓這份喜慶的氣氛蒙上了一層陰影。
這其中到底有沒有人為的成分,實在不是個難猜的事情。
而身在皇城享樂之地,處在眾星拱月之中的天元皇帝,在今日露麵的時候越發有一種身體掏空之態,這也是個事實。
這經冬冷熱氣象之變而難免表現出的蒼白羸弱,已經不再能被脂粉所掩飾。
便是一身龍袍加身,在金光簇擁之下,也難改命不久矣的麵相。
尤楚紅久病成醫,多少也能看出幾分來,想必其他人也不會對此視而不見。
這可絕不意味著要想奪權的現在便可以趁機上位了,恰恰相反,這也意味著他們麵對的局勢將會更加危險。
宇文贇實在不是個會按照常理出牌的皇帝,在大多數情況下他看起來都不像是個正常人,偏偏他如今還手握皇權坐在這個名為太上皇,實際上還是當朝天子的位置上!
若是在半個月之前,尤楚紅還能用他們關隴集團已經在利益上達成了統一意見來說服自己,宇文贇再如何昏聵也不過是這半年一年的事情罷了,忍著便是。
但現如今這長安城中暗流湧動,彼此各自為政鏟除異己的情勢,仿佛已經成了定局,忍著隻怕會落入下方。
從尤楚紅的視角,即便不為了莫名枉死的獨孤峰,便是為了獨孤閥的未來,她也合該爭上一爭。
同在一片天穹之下的宇文述也難以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去。
宇文傷連帶著請回來的四位邪極宗的門徒身死,和暫時已經被壓下去的天降異象之事,都不及宇文化及這個早慧的孩子身亡對宇文述的打擊更大。
他並未去長子的停靈之地,隻是端坐在朔風穿堂的園中涼亭內一個人待了許久。
身為如今的宇文閥閥主,宇文述深知自己不該被仇恨的情緒衝昏頭腦,但是他實在無法忘記此前在問宇文化及,他是否真將這個異象當做了某種征兆的時候,在這個早慧且多謀的兒子臉上露出的神情。
但這種野望並沒能讓他借此扶搖而上,反而成了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也沒什麼不好的。”宇文述目光冷然,仿佛在透過前方的院牆看到另外的什麼地方,“起碼現在可以孤注一擲了。”
那個利益共通的聯盟幾乎隻剩一點維係的紐帶,實際上也早成了一層薄冰,隨手一戳便會支離破碎。
偏偏宇文贇好像渾然不覺他們這些人的情緒一般,下達的旨意裡看似在對楊堅做出貶斥,用以安撫宇文閥,卻又示意宇文閥將這葬禮辦得簡單無聲些,免得衝撞他這北周天子親與天尊像同坐,招迎世間神佛的大事。
宇文述對楊廣那小子恨之入骨,對宇文贇也早不剩什麼尊敬之心了。
和尤楚紅一樣,他此前覺得關隴集團的北周柱國,從六鎮軍發展到如今,已成北方王朝興替中也絕不會隨便湮滅的勢力,說是一方巨擘也不為過,現在卻覺得,那個從南方來的小子實在是讓他羨慕得很。
但也或許很快他便不必羨慕對方了,誰讓他並不必追尋什麼武道的純粹。
他現在想做那另一輪升空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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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尋和宋缺卻已經暫時從長安城的波譎雲詭中抽身而出了。
席應在長安城中雖然選的是尹阿鼠的住處當做落腳點,倒也並不代表他無人可用,不過相比之下,還是祝玉妍在這座都城中潛藏的人手更多一些。
在自然發酵的爭鋒之局中,這些人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擔負起一些流言傳播的責任,也能將都城中的消息及時傳遞到南方。
明麵上所見,這見不得魔門猖獗,實在是個正道好青年形象的宋缺一怒拔刀,將席應追殺千裡,在這一路東行的過程中,雖沒能正兒八經地追上席應,卻也到底是將他幾乎逼迫出了關外。
他們此時距離長安已有六七百裡的距離,以各家門閥如今窺探鄰居的舉動占據了大頭的情況,又哪裡還會留意到,席應白日裡還狼狽得幾乎挨了一刀,依靠著毒煙手段和闖入人群中躲藏的方式才逃出生天,在這夜間又成了與戚尋和宋缺同桌而坐,折騰起了羊肉鍋子夜宵的食客搭夥。
席應簡直要鬱悶得吐血。
戚尋這說的他若是跑得慢了點,可能就真要把命丟在這裡,顯然也不是個假話,席應甚至覺得在這種表演得過分逼真的刺殺麵前,他連輕功都提升了不少。
在性情惡劣方麵,誰若說戚尋不夠資格當這個魔門聖君,席應絕對會跟對方打一架讓他改口的。
他一邊撈著沸湯之中的薄肉,一邊長出了一口氣。
總算這兩人還沒到這麼沒人性的地步,讓他連夜晚也不得歇。
“明日便不必跑了。”
驟然聽到戚尋這句話,席應下意識地回問道:“這是斷頭飯?”
“……”戚尋無語地瞥了他一眼,再次確定這家夥能當得上滅情道宗主絕對隻是因為能打,而不是在智謀情商上存在什麼長處。“席宗主,你要覺得是斷頭飯,明日過中州城的時候我便把你掛上去,也算是有始有終了。”
“那還是不用了。”席應果斷埋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這個“有始有終”的說法怎麼聽怎麼覺得用得有點不太對。
但想想她此前離開中州城的時候將石之軒和邊不負的屍體留在了那裡,現在故地重遊,將他天君席應給留在上麵,好像還真是那麼個畫上句號的收尾。
反正他們魔門一向是沒什麼同門友愛一說的,沒了他席應,滅情道總能扶持另一個上位的,來順應這魔門聖君指引出的大勢而行。
消息傳回長安城,也還能讓戚尋和宋缺更添上一層豐功偉績。
照這樣說來,他還得開拓出一點彆人不可替代的價值才行。
席應完全沒意識到,在如今戚尋還沒能得到魔相宗和邪極宗的認可的情況下,他大可不必直接當對方便是聖君,也更不必就這麼進入狀態給自己來了一出自我說服,甚至已經開始主動給自己撈活乾了。
他摸了摸自己鬢邊被擊斷了一截的碎發,盤算著以滅情道的特殊性質,若是和陰癸派聯手繼續把這個輿論造勢的事情接下來到底有多少可能性。
又忽而聽到戚尋跟一旁的宋缺說:“明日便暫時分道揚鑣了,宋少主這一行南下擔負著說服宋家軍一出嶺南逐鹿天下的重任,席宗主說的斷頭飯不恰當,送行飯倒是很合適。”
宋缺沉默了片刻後回問:“你不打算隨我回嶺南一趟?”
他原本以為既然兩人是一並北上的,這會兒要重新南下自然也該一道走。
事實上若以行軍打仗動輒一年半載的時日消磨來計,這趟南下所需的時間估計不會多。
宋閥位處嶺南,卻並非對天下局勢一無所知,自宋悲風以來的避世嶺南,與其說是逃避戰禍,不如說是在靜候時機。
而世人對宋閥的認知多少還有些片麵。
若隻覺得他們是一群領著俚僚聯軍,騎著山中虎豹抄著石斧鐵劍奔襲的蠻荒之人,甚至受製於環境隻能在春暖花開時節作戰,那也未免太過小看他們了!
戚尋已經打開了這樣的局麵,宋閥中必定有明辨時局之人,能將眼下的局麵看個清楚。
加之宋缺雖仍為少主,但陳述以利弊的情況下決策權也不小。
若在如此情況下,宋閥還不敢奮力一搏,將這寒冬急行軍的優勢發揮到極致,又如何敢叫做宋家軍!
按照此前他與戚尋製定的計劃,一旦宋閥要動,那便要果斷趁著南陳北伐之時從背後出擊,直接就江淮跳板扼斷山東,再以山東為屏障進取河南,趁著長安之亂和尉遲迥回兵的契機,在山東河南一帶發展,借宋家水師打通沿海要道,而後緩步朝著關中推進。
這條作戰方略的前半部分有兩個人用過。一個是劉裕,一個是朱元璋。
事實上宋缺知道的隻是劉裕的北伐,隻可惜東晉內部局麵的不穩讓劉裕敗在了西進關中的一步上。
但宋閥恰恰沒有這種內部架構的混亂。
宋氏山城在這一百多年間在嶺南的積威,已經足以讓底下的俚僚軍秩序井然,相比起來更該被稱作一團散沙的自然還是長安城裡被上足了眼藥,挖出了一堆縫隙的關隴集團。
所以當戚尋提出這個計劃的時候,宋缺沉思良久,確認唯一的問題或許隻是他能說服父親做出偷襲南陳的第一步。
他此番行走在外,自建康到洛陽,又從洛陽到長安的種種,已經足以讓宋缺在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自己給出一個回答——
亂世之爭中若是還要做一個道德完人,這樣的人必定不懂得權衡,當此之時,唯有快速終結亂世才是正道。
戚尋:“我為何要隨你回去?”
宋缺回道:“若是我父親不同意我的計劃,還得勞駕戚姑娘與我一道將相關人員給綁了。”
席應抬了抬頭,思索這到底是不是他應該聽的。
宋少主這話聽起來行動力還是很足的,就是稍微有點讓人覺得哄堂大孝。
但顯然戚尋也不是個尋常人,她沉思了片刻後回道:“我聽說你還有兩個弟弟,要是三打一都打不過的話,你這個天刀之名也可以趁早不必要了。”
宋缺思緒跑偏了一瞬,在這個三打一裡到底他父親是這個一,還是他是這個一裡反複橫跳,又覺得自己好像並不必做出這等最壞的打算。
再想一想,回嶺南一行的確是他一個人便能做到的事情,帶上戚尋反而容易讓人以為他是受到了旁人的蠱惑挑唆。
宋缺的眸光定定地落在了麵前的送行酒上,杯中殘影裡倒映著一片暖色的燭光,也映照著他目光中的神采。
他忽然覺得他會提出這個問題,或許並不隻是想讓前去宋閥說服長輩的人裡多出一個來,這其中多少還有幾分他的私心。
他又旋即聽到戚尋繼續說道:“何況比起宋閥的行動,我更需要確保北方的各方按照既定的方向發展。”
就像此前她以素月流天的煙花栽贓給宇文閥一個天降異象,在政治博弈上應變尤其快的宇文述會果斷選擇將此異象轉嫁到朱滿月的身份上一樣,說是說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也實在難保有些人會忽然做出什麼讓她猝不及防的靈機一動之舉。
也或者不是因為有些人太聰明,跳出了她一步步埋好的圈套,而是因為有些人的腦回路根本跟尋常人不同。
宇文贇固然不像是那個以瘋出名的北齊皇族,卻也的確很能做出讓人意外的事情。
在宋缺回到嶺南的這段時日裡,她留在北方能比跟他一道南下做更多的事。
她都這樣說了,宋缺又哪裡還有什麼反駁的餘地。
“那便等我的好消息了。”
宋缺舉了舉酒杯。
他今日少見地沒穿著一身烏衣玄氅,而是一件石青色的勁裝,有種隻比外麵的夜空稍淡幾分的冷然,映襯著他身側的那把天刀,說不出的年少恣意,卻也有了一種經曆世道磋磨後的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