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吃飯。”
因為太疼了,今天他招呼哥哥吃飯時有些敷衍,隻是低低地嘟囔了一句。
舊床的床板早已布滿灰塵。
床下的影子漆黑。
房間裡很安靜,靜到隱隱能聽到客廳裡外婆同客人之間模糊的對話。
“唉,可不是嗎……確實不愛說話……腿也瘸……”
“這有什麼辦法嘞,當初我就跟你說過,是你自己不聽話……”
“算噠算噠……反正也不真指望他養老……”
……
李秀保持著之前的姿勢,雙手撐在地上,慢慢滑了下來,靠在床邊坐了一會兒。
之前被王榮發那幫人揍過的地方愈發滾燙腫脹,李秀現在也顧不上疼了,隻能拚命祈禱千萬不要骨折,畢竟不久後就有一次模考,而根據他跟啟明簽的合同,他起碼要考到年紀前五才有保底的生活費和獎金拿。
要是真的骨折的話,就太耽誤他考試了。
隔壁那一家人應該是吃完了飯,正打開電視看呢。沒有營養的肥皂劇對白伴隨著時不時響起的笑聲和對話聲傳來,明明聽得分明,卻遙遠得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的一樣。
李秀自己都不知道,現在的自己,臉白得就像是一張被水漸漸浸透的紙。
終於,他再也沒有力氣支撐自己,遍體鱗傷的身體佝僂著,他無聲無息地倒在了房間臟兮兮的地上。
側過頭,他隻能看到床底漆黑的影子。
還有陰影中白色米碗那泛著微藍的輪廓。
“哥……“
李秀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喃喃開口道。
“我今天又被那群家夥欺負了。”
……
“我想跟他們打架,但是打不過。”
……
“疼死我了。”
……
沒有人回應李秀那帶著一絲顫音的低語。
房間裡依舊隻有一片死寂。
*
因為極度疲倦和疼痛的緣故,李秀在不知不覺中神智開始迷蒙。
還是客人離去時候關門的聲音讓他猛然驚醒,他這才發現自己不小心在房間裡打了個盹睡過去了。
該死——
李秀暗罵了一聲,正準備爬起來,就聽到了外婆蒼老嚴厲的嗬斥。
“李秀,怎麼還在裡頭?!說了多少次,送了飯就出來,送了飯就應該出來,你哥最怕吵,你在裡頭想乾什麼?!”
外婆向來都不喜歡李秀在這間房間——這間屬於哥哥的房間裡多待。
其實李秀自己也是一樣。
看多了外婆糊弄客人的各種伎倆,從理性上來說,李秀並不是很相信什麼神神鬼鬼。然而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從小給“哥哥”送飯送了這麼多年,卻始終無法適應這間房間裡那種過於沉寂的氣氛。
李秀將這種不適應歸結為童年心理陰影。
他還記得小時候自己第一次來房間送飯,活生生被嚇得哭了一晚上,之後還因為驚嚇過度發了一個星期的燒。結果就算是燒到四十度,路都走不穩的時候,外婆依然每天定時把他從床上拽起來,並且強迫他去給哥哥送飯。
李秀早就已經不記得小時候的自己究竟是被什麼嚇成那個鬼樣子了,那種膽戰心驚,恐懼到連內臟都要緊縮起來的感覺卻根深蒂固地留在他的心靈深處。
也就是今天吧……
被慘揍成這個鬼樣子,可能自己的腦子也變得不太正常了,才會莫名其妙地縮在這裡,像是個瘋子似的跟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哥哥”訴苦。
李秀仿佛聽到了自己身體裡有個聲音發出了自嘲的聲音。
想到自己剛才的軟弱舉動,李秀不由自主嗤笑了一聲,他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然後便站起身朝著門外走去。
李秀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哥哥”永遠都不可能像是現實中的“哥哥”一樣出來幫他擺脫班上那群人的欺淩。
因為李秀的哥哥,隻是被一尊被擺在床底下的骨灰壇而已。
外婆曾經說過,要不是沒辦法,她是怎麼都不會讓李秀來給“哥哥”送飯的。
“那隻孩子凶得咧……唉……”
*
李秀已經說不出“哥哥”到家時的具體日子。
模糊的印象中,那是他很小的時候,有一天忽然來了一群人,浩浩蕩蕩,又是哭又是跪,逼得外婆那天出了門。
幾天後,等外婆再回家時就帶回了“哥哥”。
——為了財富和名望,已經擁有了很多的權貴不惜走了歪門邪道,最後甚至喪心病狂地獻祭了自己無辜的孩子。
但是,就跟許多故事中描繪的一樣。
等待貪婪權貴的,除了夢想中的滔天權勢之外還有一隻凶殘暴虐到極點的惡鬼。
*
“……作孽哦。”
外婆從未再談起過那幾天的事情,隻是每次提起哥哥,她都忍不住要歎息一聲。
她把骨灰壇放置在了角落房間的床下,然後李秀便有了這樣一個看上去十分怪異的任務。
每天他都要按時回家,然後給床底下布滿灰塵的骨灰壇,送上一碗拌了香灰的米飯。
那個時候的外婆比現在精神好要很多,脾氣也遠不如現在這般古怪。所以偶爾,她還是會耐著性子,跟李秀解釋一二。
外婆說,在床底下放置一碗生米,其實就是在供養那隻鬼,消除那隻鬼的戾氣與業障。
外婆說,李秀是男生,所以不用怕那隻鬼跑到他肚子裡。
“……而且你天天給祂送飯,祂就會認得你,把你也當成祂的家人。”
“對了,按照年歲,其實你要叫祂哥哥才對。”
\你以後每天送飯,就叫祂一聲哥哥。”
“阿秀啊,你聽話,成了一家人,到時候祂不僅不會害你,還會一直一直地護著你嘞。”
……
這個“到時候”到底是什麼時候?李秀從來都沒有從外婆嘴裡問出個所以然來。
他隻是日複一日地,重複著每日給哥哥送飯的舉動。
對於他來說,“哥哥”代表的是床底的影子,是滿室的幽暗。
至於其他的,李秀什麼都沒有感覺到。
他也根本不明白,為什麼隨著歲月流逝,外婆會越來越忌憚這間房間以至於連門都不敢開,更無法理解提起“哥哥”時,外婆眼底閃過的那一絲恐懼。
哥哥,根本就不存在。
*
“喀——”
李秀在即將推門離開房間的那一瞬間,忽然聽到了一聲瓷器與地麵碰撞時發出的脆響。
他一怔,有些驚訝地轉過頭。
然後,他便看到,一隻空碗,滴溜溜地從床鋪底下劃了個弧線,轉了出來。
床底下的米,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