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源番外】有幸(1 / 2)

從前龐德安說不上來自己喜不喜歡這個兒子。

隻不過後來他死了, 他卻感到了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傷心。

他這一生有兩個兒子,一個起名龐征,另一個起名龐源。對於龐征,雖然說不上疼到心裡去, 卻也還算慈祥, 隻不過對於龐源,他不知道這個孩子該不該受人疼愛。

龐德安對於龐源的複雜,來自對他母親的不喜。

其實也不是不喜歡, 畢竟那個女人也曾經是風靡上海灘一時的絕色佳人,隻可惜有瘋病。

清醒的時候,她便是可以千金一笑的美人,可是她犯病的時候卻是六親不認, 披頭散發,宛如惡鬼。

一開始的他並不知道她有病, 將她娶了回家,做了二姨太,給她錦衣玉食,讓她衣食無憂,隻不過像大多數男人一樣, 他很快便喜新厭舊,又把目光轉向了更年輕的小姑娘。她們其實並沒有她漂亮,隻不過勝在新鮮。

隻不過後來,龐德安想,是不是她的病便是被他的見異思遷逼出來的。

她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他去看過一眼,小小的,裹在繈褓中,咂巴著小嘴打了一個哈欠,斜著睜開一隻眼睛,看了他一眼。

那時候他的心是柔軟的,忍不住伸手勾了勾這個孩子的小拇指,看他細嫩的皮膚擦過自己,心裡有一塊陷了下去。

這是他的兒子。

隻不過他後來很少去他的母親那裡了,便很少見到龐源。唯一幾次他記得這個孩子的時候,映象便是一個安安靜靜的小男孩,穿著襯衫短褲,見到他的時候永遠是笑眯眯,不像龐征一樣總是冷著一張小臉。

那個孩子會十分乖巧地叫他一聲“爸爸”,麵容清俊,可愛伶俐,然後他會點點頭,摸摸他的腦袋。

所以他實在沒想到,在這個孩子的衣服下麵,藏了那麼多的傷痕。

燙傷,掐傷,香煙頭留下的痕跡,數不勝數,布滿了他被衣服蓋住的皮膚,在小孩子細白的身上猙獰醜陋。

這時候龐德安才意識到這個孩子不像在他麵前那樣溫順。

他太懂事了,懂事到一種過於早熟的程度,而這種隱忍不發的承受力讓他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厭惡。

也許是他太不像一個孩子了,那種沉默忍耐甚至讓他感到一絲不適。他知道那不是因為龐源太愛他的母親了,所以百般忍受她的折磨虐待,因為當他問那個孩子恨不恨他的母親的時候,龐源雖然搖了搖頭,溫和地說了一聲“不”,可是龐德安看得出來,他的眼中閃爍著一種微妙的光芒。

龐源是憎恨那個女人的,之所以說“不”,也隻不過是因為想讓自己看起來人畜無害。

他把龐源帶走了那個女人的身邊,卻不想將他帶到身邊撫養,隻覺得他小小年紀便滿腹心思,這樣未免讓人厭惡,因此就隨便將他塞給了另外一個姨太太,之後也沒有再管過他。

而那個女人,在孩子被帶離她的身邊後,便漸漸身體衰落下去,不久後便死了。

彌留的時候,是龐源守在她的身邊,握著她的手才看著她閉眼的,可是沒有人知道,母子之間最後的對話。

龐德安總覺得,一個瘋子生出來的孩子,也是一個小瘋子。

後來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龐源就是一個瘋子。

也是一個騙子。

龐德安在兩個兒子明確地知道龐源是那一個更有能力的。他手段強硬,眼光毒辣,而且最重要的是心狠,而龐德安也知道他應該把產業留給他,隻不過他實在沒有辦法對他生出好感。

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為這個兒子收屍的時候,卻留下了幾十年間沒有留下的眼淚。

雖然隻有一滴,卻夠讓他驚訝了。

隻可惜龐德安永遠都不會知道,龐源其實不用他的眼淚。

遲來的眼淚,便是一生永遠都說不出口的對不起,沒有用了。

龐源親手做出的選擇,他不會後悔。

他做錯了事,導致朱砂毫不猶豫地寧願拋棄自己的姓名也要離開他,所以他把命賠給她,賠給他這一生最愛、卻也最對不起的人。

龐源做了一個騙子一輩子,卻最後把自己騙進了進去,失了一顆心。

朱砂是他這一生最不成功的一場騙局。

他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就算自己的親生母親在臨終之前,喘著氣,問他可不可以原諒她。那時候的龐源隻有十二歲,卻像任何其他時候一樣,和順乖巧地微微一笑,然後俯下身,在她的耳邊輕輕說到:“媽媽,你這一輩子死的不會安心,因為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有的時候,他在想,是不是因為他的親生母親是一個瘋子,所以他也是一個瘋子。

他不懂怎麼愛人,也琢磨不出什麼時候自己心動,所以他隻能憑著胸腔中一種野獸般的情意橫衝直撞,最後將愛的那個人欺負得遍體鱗傷,也將自己撞得鮮血淋漓。

龐源對於朱砂,一開始其實不準備去愛的。

在她之前,他不曾愛過一個人,不管是他的母親、父親、還是龐征,他都不曾對他們投入一絲一毫的感情,因為他知道沒有付出便不會有失望。可是對於朱砂,他雖然明明一直堅持著這種道理,卻鬼使神差地一步步淪陷下去。

他想過為什麼自己竟然會如此軟弱。她隻不過給了他一點溫情,可他就是抓著那一點柔情不肯放手。

想起她的時候,他想起了很多場麵。那個漆黑的電影院,那個蜻蜓點水、無人得知的一個吻,他們湊了近,然後相互碰了碰對方的唇瓣,一觸即分,甚至輕到幾乎不可察覺。

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吻。

親吻的時候她閉著眼睛,所以看不到他的神情。他半睜著眼睛,垂著眼睛,看著她細白的肌膚,在黑暗中微微發著一點誘惑的光,就如同水手看見遠處的一座燈塔,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