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心內不悅,麵上沒表現出來,語氣還算心平氣和。
——之所以心平氣和,完全是看在司南的麵子上。
張衙內還以為自己多了不起,連官家都對他這麼親切。於是洋洋得意地把證據一一呈到趙禎麵前,不僅求官家嚴懲司南,還口口聲聲攀咬唐玄。
那些證據,趙禎看都沒看一眼,隻是看向旁聽的三司使張方平,淡聲道:“張卿令朕羨慕得緊啊,有這樣一個孝敬的子侄。”
張方平的冷汗當即就下來了。
伴君數載,他從來沒見過官家發怒,這樣冷冷淡淡地說話已經代表很不高興了。
張方平狠狠瞪了張衙內一眼,恨不得把他揪回家打一頓。然而,到底是疼了十幾年的孩子,當著外人的麵還是要護著。
“這孩子年紀小,性子愚鈍,做事沒章沒法,臣替他向官家賠罪。”張方平起身,執手行禮。
張衙內忙跟著跪了下去。
趙禎冷哼,這可不像愚鈍的樣子。
張方平垂著眼,話音一轉:“今日想來是受了委屈,又忌憚燕郡王的威風,這才衝動了些。雖衝動,所求之事卻也合情合理,民宅買賣臣雖事先並不知情,這房契上的章印卻做不得假——望官家明鑒。”
趙禎掀起嘴角,默念了一種植物。
既然張方平如此偏向張衙內,他也就不用客氣了。
趙禎看了眼司南。
軟綿綿,白嫩嫩,小兔子似的,不成。
於是扭頭,問張茂則:“玄兒呢?宣他進殿回話。”
不用宣,唐玄剛好來了。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著劉氏。
對,就是司家小院對門住的劉嬸子,妞妞的娘親。彆看劉氏年紀不大,輩份卻不小,論起來劉衡還要叫她一聲“姑母”。
唐玄言簡意賅:“嬸子,你說。”
一聲“嬸子”險些把劉氏叫得腿軟。
劉氏無比慶幸,這些時日在火鍋店迎來送往,見了太多貴人,長了不少見識,不然麵對今日的情形,她非得暈過去不可。
司南衝她點點頭,送上無聲的鼓勵。
劉氏這才緩過神兒,深吸一口氣,戰戰兢兢地回道:“稟官家,劉家的宅子一早就賣與了司家大郎,因著過年牙行沒開門,這才沒簽契,原想著年後再簽,新開的火鍋店又忙了起來,一直耽擱到現在……”
張衙內急了,低吼道:“你胡說!彆以為你跟姓司的走得近就顛倒黑白!官家還在呢,你就不怕犯欺君之罪?”
劉氏被他吼得一哆嗦。
唐玄順勢扶了一把,冷冷道:“你也知道官家在,輪得到你叫囂?”
張衙內還要再說,卻被張方平喝止。
張方平麵上看不出喜怒,隻對劉氏道:“請繼續。”
劉氏下意識看了眼司南,直到司南點頭,方才繼續道:“張衙內那份房契作不得數。”
一句話,又叫張衙內跳了腳。他今日之所以敢鬨到禦前,最大的依仗就是手中的房契。
“白紙黑字寫著,怎麼就不作數了?”
這話不用劉氏回答,前任開封府少尹歐陽修便替她說了:“本官瞧了一眼,還真作不得數。房屋買賣,契書上須得寫明‘鄰裡宗族無異議’,此契並無;再者,張衙內難道不知,那劉衡本名並不叫劉衡,而叫‘劉保衡’?”
這張契書上簽的名字卻是“劉衡”,要麼是有人偽造,要麼是劉衡故意的。
劉衡欠了不少酒稅,歐陽修對他印象深刻。說完,便把房契遞給現任開封府少尹陳升之。
陳升之仔細看了看,點頭道:“歐陽大人所說不假,雖印章是真的,姓名卻與劉氏戶冊不符,作不得數。”
張衙內一驚,著急地看向張方平,“叔公……”
張方平還算平靜,不緊不慢地說:“即便如此,也不能說這樁交易做不得數。劉衡接了銀錢不假,契書也是他親筆簽的,許是一時大意少寫了一個字,補上便好。”
劉氏道:“大人有所不知,這宅子是劉氏祖產,民婦那侄兒並無買賣之權。”
“那劉衡就是劉氏當家人,為何沒有買賣之權?”
“因為……劉衡並非民婦兄長的親子,而是收養的。”
依宋律,沒有入宗的養子,除非族中男女皆無異議,否則沒有資格變賣祖產。
也就是說,劉氏作為劉衡的姑母,若不同意他把房賣給張衙內,就算簽了契書也會作廢。
再者,民間房屋買賣不僅要取得宗族許可,還得鄰裡間無異議,倘若有人想賣房,恰好鄰居有意買,需得優先賣給鄰居。
滿庭芳在劉宅旁邊,司南作為東家,原本就享有優先購買的權力,更何況,他還先付了錢。
於情於理,劉宅都是司南的。
張方平閉了閉眼,緩緩地舒出一口氣。他知道,這件事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
包拯當即起身,呈上一封折子,“禦史中丞包拯,彈劾三司使張方平!張方平身為三司使,任職期間私下購買京中房產,並以極低的價錢買入,實乃以權謀私!”
張方平猛地一震,終於維持不住淡定的模樣,“包拯,你存心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包拯翻了個白眼。
他不是跟張方平過不去,他是跟一切壞人過不去。
趙禎瞅了眼包拯煞有介事遞上來、實際空白的折子,慢悠悠道:“包卿說得倒也沒錯……”
朝廷有規定,官員不可在轄區買房。京中大半官員都是租房住的。張方平既然當的是京官,在京中購房便是違規。
房子雖是張衙內買的,寫的卻是張方平的名字,五十萬貫,確實非常之低。
趙禎心中暗歎。
方才還誇張方平有個孝順的侄孫呢,這時候倒成了笑話。
張方平的冷汗一茬接一茬。
彆問,問就是後悔。
方才不該不管不顧,一心想保住那個小兔崽子,結果把自己搭了進去!
司南緩緩地舒了口氣。
他想起來了,“張方平買房案”在曆史上確實發生過。正是因為這件事,包拯才陰差陽錯被擢為三司使。
歐陽修還編了個“蹊田奪牛”的典故笑話他,司南當初在學校實習,給小朋友們講故事的時候查過資料,印象很深。
張方平年少時家境貧寒,是靠著苦讀書、做實事一步步走上來的。
他為官數十載,輾轉各地,做出不少政績,不然也不會得到官家的信任,掌管財政大權。
他向來有宰相之誌,如今離他的目標隻有一步之遙。然而,這樁案子成了他一生的汙點。直到宋神宗時,才被擢為參知政事,相當於副宰相。
曆史上有沒有“張衙內”作妖已經無從考證,此時此刻,這位張大人無疑是被坑慘了。
剛正不阿的包大人不會放過他。
張衙內一屁股坐到地上,麵色煞白。來的時候有多得意,這時候就有多惶恐。
此時此刻,他已經沒心思去想怎麼踩死司南了,自己能不能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都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