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番外2·小崽身世(1 / 2)

嘉祐六年, 秋。

小崽要參加太學的入學考試了。

所謂“太學”,其實是民間的習慣叫法,並非真正的太學, 而是官府籌辦的官學, 因為很難考上, 且成才率高, 被百姓們戲稱為“太學預科班”, 後來就“太學”、“太學”地叫起來了。

依著先生的意思,小崽早在去年就可以參加, 隻是這小家夥太謙虛了,想在若水書院多學兩年, 這才拖到了嘉祐六年。

殊不知, 官學的先生們早盼著小崽入學了, 這樣官學的學子們就能吃到司氏火鍋連鎖店提供的特價營養餐了!

郡王府的馬車非常低調, 然而還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圍觀——陪考的人實在太多,身份也太尊貴了!

唐玄和司南自不必說,一個燕郡王,一個洛陽縣公;除了這倆最引人注目的,剩下的同樣自帶話題。

司旭和月玲瓏, 傳聞已經死了的人,突然回來了, 還不聲不響地把司家酒樓贖了回去, 官辦酒坊重新開張, 專賣名貴的葡萄酒。

槐樹和於三娘——一個出身貧賤卻年少有為的小將軍, 一個以女子之身把滿庭芳經營的風生水起的傳奇掌櫃, 嫉妒的和羨慕的一樣多。

二豆——十五歲不到就成了火鍋總店當之無愧的主廚, 平均一個月就能開發出一樣新菜式。

小饅頭——汴京城有名的“糕點小當家”, 做出的千層酥點心連宮裡的娘娘都日日惦記。

小茄子——火鍋店的管事,崔實的接班人,往東西兩市一站,誰不得尊稱一聲小掌櫃?

小狗子和小木頭——用做木工的錢在汴河大街開了一間鋪子,成立了汴京城唯一一家行禮箱、滑板車和風扇批發商,並且不斷在開發新產品。

還有冬棗,就算沒人知道他是馬步營新晉的小虞侯,單看他的身板也無法讓人忽視。

這小子將將十五,個頭快比唐玄高了,腰有兩個司南那麼粗,相國寺院裡的大水缸,他一隻手就能拎起來!

除了司家人,還有一個儘管極力低調,還是讓有心人不由側目的人物——趙宗實和高滔滔的長子,趙仲針。

如今,朝堂上關於立儲的討論已經放到了明麵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趙宗實被立為太子是早晚的事,沒有意外的話,趙仲針就是將來的儲君。

這樣一個人物,親自來送小夥伴考試。

先生們,學子們,還有前來陪考的家長,彆管認識不認識,都遠遠地朝著郡王府的馬車行禮。

司南跳下車,笑著還禮。

唐玄回身,想把小崽抱下來。

小崽卻避開了,而是恭恭敬敬地揖了揖身,又理了理身上的學子袍,自己走下來。

下來之後又擔心唐玄會失落,悄悄地碰了碰他的手,眨巴著黑葡萄似的圓眼睛,仿佛在說——

他大了。

很快就要成為官家的學生了。

不能再讓郡王爹爹抱了!

那一本正經的小模樣,成功把兩個“爹爹”逗笑了。

小崽有點不好意思,背著於大娘新做的雙肩小書包,紅著耳朵跑向官學大門。

跑了兩步又連忙停下來,改成規規矩矩的小方步,生怕在先生們麵前失了體麵。

司南笑得更大聲了,一邊笑還一邊拿胳膊肘杵唐玄,“這小子,跟你小時候一樣好麵子。”

唐玄抱著手臂,挑了挑眉。

他倒覺得更像身邊這個家夥,一樣的古靈精怪。

小崽垂著小腦袋,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

師父哥真是太調皮了!

再抬頭時,冷不丁看到對麵走過來一個小郎君,和他一樣高,一樣白,眼睛鼻子一模一樣,就連身上的學子服都一樣,就像在照鏡子。

小崽愣住了。

對麵的小郎君也愣住了。

不,也有不一樣的東西,小郎君的手是完整的,不是圓球形。

小崽下意識地抱緊崽崽手,向來裝滿知識和鬼主意的小腦袋突然空了。

小郎君卻露出一個甜甜的笑,顛顛地跑過來,黑葡萄似的圓眼睛幾乎要貼到小崽臉上。

“我認識你嗎?”

“我是不是見過你?”

“我覺得你好眼熟啊?”

“非常非常眼熟,就像上輩子認識那種!”

——聲音和他的臉蛋一樣,軟軟嫩嫩,仿佛能掐出水。而且,是一口自帶喜氣的蜀地方言。

小崽剛剛生出來的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緒突然又莫名其妙地散了,轉而揚起一個大方的笑。

“興許我們上輩子是朋友呢!”脆脆的嗓音,溫暖又友好。

對麵的甜甜小郎君頓時信了,一下子拉起小崽的手,熱情地提議:“那咱們這輩子也做好朋友吧!”

小崽點點頭,同樣握住他的手。

兩個小家夥就這樣手拉手一起邁進了官學大門。

剩下兩邊的家長,驚在原地。

司南臉色都變了,揪住唐玄的胳膊,怔怔道:“這個年紀的小郎君,但凡個頭差不多,臉蛋白嫩點,看上去都很像,是不是?”

唐玄抿著唇,眼中氤氳著複雜的情緒。論對小崽的喜愛,他並不比司南少。

對麵的家長同樣震驚。

那是一位二十多歲的男人,清瘦白淨,一身的書卷氣,眉眼和方才的小郎君有七八分像。

同樣,和小崽也很像。

對方看到小崽,情緒非常激動,若不是身旁的老仆攔著,恐怕就要衝過去了。

眼睜睜看著官學大門關上,男人這才把視線收回來,轉而深深地看了唐玄和司南一眼,然後便騎上馬匆匆離開了。

老仆和車夫留在了原地,時不時往司家這邊看上一眼,仿佛怕他們跑了。

當然,司家人同樣在盯著他們,那位小郎君的身份唐玄讓人去查了。

全家人情緒都有些不對,趙仲針安排親隨,將他們請進對麵的茶樓。

剛坐下沒多久,年輕男人便回來了,除了一位穿著儒衫的老人家,還有一個熟人——喬冶。

喬冶當初住在學子公寓,常常教導小崽讀書,無論小家夥有多少稀奇古怪的問題,他都會耐心且機智地解答。

小崽早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老師,後來他考取了功名、得了官身,也沒和司家斷了聯係。

小崽的遭遇在汴京城不是秘密,顯然,喬冶已經跟對方提過了,想來也介紹了唐玄和司南的身份。

如今一老一少雖急切,卻依舊維持著禮儀體麵,衝著二人深深一揖,“燕郡王和洛陽縣公對喬家恩重如山,請受老夫一拜。”

司南的手不自覺握緊,強自鎮定道:“老先生此話何意?”

老人家沒有言語,隻是紅著眼圈,再次揖禮。

喬冶適時上前,介紹了他們的身份。

老者名叫喬先齊,是真宗朝的進士,蜀地有名的大儒,德高望重,這次是被官家下旨請來到太學講經的。

年輕人是他的幼子,喬安之。喬安之少有才名,未及弱冠便考中了進士,後在應天府做官。

喬安之為官耿介,得罪了權貴,進京述職途中喬夫人和年僅兩歲的雙胞胎兒子不幸被擄。

雖然後來大理寺插手,權貴伏誅,案子了結,雙胞胎之中的老大卻丟了。

歹徒供述,當時官差追得緊,為了逃命,他們把那孩子丟進了汴河,不可能活了。

喬家人在河裡撈了足足三個月,一無所獲,再加上喬夫人憂思過度,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喬安之不得已辭去官職,帶著家人回到蜀地。

若隻有小崽一個,時隔五年,就算在大街上碰到喬安之也不一定能認出來。

巧就巧在,還有幼子。

兩個孩子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根本不用懷疑!

唐玄派出去的人也回來了,找到了當年案宗的抄本,還有兩個孩子幼時的畫像。

“長子名冉,幼子名晞,是先母起的。先母生我時已年逾不惑,九死一生,以至落下病根,後聞聽長孫罹難,經受不住,沒兩年就去了……”

喬安之說了些什麼,司南根本沒往腦子裡去,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他那張臉上。

他眉眼間的倔強和悲傷,他努力抑製住哽咽的模樣,他激動時的小動作……仿佛看到了小崽長大後的模樣。

血濃於水,做不得假。

司南心口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一沉再沉。

倘若小崽是被丟棄的,倘若喬安之是渣爹,哪怕自私一回,哪怕用些手段,他都要把小崽留下。

然而,事實恰恰相反。

喬家同樣愛孩子,這些年飽受失去孩子的痛苦。更何況,喬安之還是因為為官清廉耿介,方才遭受了這場無妄之災。

司南所有的聰明才智陽謀陰謀在此刻都沒辦法施展。

半晌,他才輕聲開口:“所以,我家小崽,原本是叫‘喬冉’嗎?”

不等喬家人回答,唐玄便果斷地說:“他叫‘司鴻’,名字是你取的,今年除夕就會寫到族譜上,我已向官家請旨,賜他郡王府玉牒。小崽,是司唐兩家的孩子。”

喬家父子雙雙一怔,驚訝地看向唐玄。

來之前,他們一心擔憂無法報答唐玄和司南的大恩,無法麵對久彆重逢的孩子,怎麼都沒想到唐玄居然不肯放人。

他們不是收留了好幾個孩子嗎?冉兒僅僅是其中之一啊,燕郡王和洛陽縣公為何這般不舍?

還有旁邊那幾個小家夥,看著他們的眼神仿佛在看搶孩子的大惡棍。

怎麼回事?

就連喬冶都愣愣的,不知如何圓場。

兩個小家夥的到來,打破了尷尬的氣氛。

小崽敏銳地覺察到茶室裡奇怪的氣氛,小心地偎到司南身邊,沒有說話。

直到司南把他撈進懷裡,問他怎麼這麼早就出來了,小崽才乖乖地說:“隻有一篇策論,很快就寫完了。出了考場後看到晞晞在哭,說是找不到爹爹了,我就帶他過來了。”

說著,看了眼旁邊的陌生人,小心地問:“師父哥和郡王爹爹可以幫他找找嗎?”

“不用了,我爹爹就在這裡,祖父也來了!”喬晞吸了吸鼻子,破涕為笑,還親昵地鑽到喬老先生懷裡撒嬌。

兩個孩子的性格差異,一下子就顯出來了。

喬安之不錯眼地看著小崽,看到他特殊的小手,不由攥緊了拳頭,若不是教養良好,恐怕早就忍不住哭喊著認親了。

喬老先生則是彆開臉,不想讓孩子看到自己眼中的濕意。

司南想要自私一回,任性一回,緊緊抱著小崽,說:“咱們回家,哥給你做小餛飩。”

“好。”小崽乖巧地圈住他的脖子,沒有再說自己大了,不讓兄長抱之類的話。

喬晞則是跳起來,大大咧咧地問:“崽崽不是說請我到家裡做客嗎?什麼時候?明天可以嗎?或者你先去我家也行,就是我家房子還沒租,住在驛館裡……”

小崽沒有立即答應,而是看向司南。

司南看著那張和小崽一模一樣的小臉,說了聲“好”。

喬晞一下子開心起來,衝司南甜甜一笑,“崽崽的哥哥長得好看,還是大好人!”

司南怔了一下。

這樣純粹的、肆無忌憚的笑,他從未在自家崽子臉上看到過。

如果不是遭受了那些苦難,自家孩子也該是這般活潑、這般自信吧!

不用被迫長大,不用乖巧懂事,不用小小年紀就學會察言觀色,理智而敏感。

就……很心疼。

司南緊緊抱住自家崽,頭也不回地出了茶樓,中途平地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

唐玄連人帶崽一起攬到懷裡,半扶半抱著上了馬車。

身後跟著家裡大大小小的少年們,還有一位皇親貴胄——趙仲針。

這麼大的事,趙仲針不可能瞞著,回去就跟趙宗實說了。

不久後,官家也知道了。

第二次會麵,喬家找來同為蜀地官員的蘇洵、蘇軾父子從中斡旋,官家則是派了包拯、歐陽修給自家人撐腰。

——儘管並不占理。

包拯耿直得一批,臨陣倒戈,直言應該把小崽還給喬家。官家在隔壁聽著,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

歐陽修悄悄掐他的胳膊,包拯還瞪他,“你掐我乾嘛?”

歐陽修……不想說話。

蘇軾隻有二十多歲,卻為人曠達,還有那麼一丟丟無傷大雅的圓滑,“依下官所見,不如讓小郎君先去喬家住上兩天,一來緩了喬家娘子的心病,二來也讓小郎君比較一下,更適應在哪家。”

這話其實說得很客氣,其實,就算喬家強硬地把孩子要回去,也無可厚非。

這話同樣提醒了司南,應該給小崽一個自己選擇的機會,畢竟……那是他的親生父母。

當著所有人的麵,司南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說給了小崽聽,包括喬家請他回去“住兩天”。

小崽安安靜靜地聽完,淡淡地看了喬家人一眼,沒有絲毫欣喜,也沒哭著喊著說不回去,而是鎮定地點了點頭。

因為他不想給司南丟臉,不想讓彆人,尤其是喬家人覺得司南沒教好他。

“就住兩天。”小家夥強調。

“好。”司南抱了抱他,親自把小家夥送上喬家的馬車。

儘管並不富裕,喬家人為了接小崽回家還是花許多錢租了一個寬敞的宅子,買了一匹高壯的騾子,不用再到車行租借了。

喬晞也知道了小崽就是母親日日在他耳邊念叨的那位“出了遠門”的兄長,興衝衝地過來接他,見麵之後一把就抱住了,還把自己最愛吃的蜜餞、糕點一股腦塞給他。

全家人都在傾儘一切,把虧欠小崽的愛補給他。

司南回到家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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