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 73 章(2 / 2)

黎青崖蹲下來,像觸碰受傷的猛獸般,一麵盯著夏戎的反應,一麵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安全觸碰到夏戎微涼的皮膚後,他鬆了一口氣。

在默默無言與膽戰心驚中,他完成了對夏戎傷口的包紮。然後迅速收起東西,溜進臥室找昏迷的殷血寒去了。和夏戎呆在一起,他怕。

不過殷血寒也有醒來的時候,他第一句話便是問:“他在哪?”

黎青崖探出身悄悄看了一眼:“在外間休息。”

“是他將你留下來的?”

“倒也不是。主要原因是不認路,次要是怕外麵有埋伏,再再次要是擔心沒人看著,你會撞牆尋短見。”

殷血寒被他調侃得俊臉一紅,接收到了話語裡婉轉的關心。黎青崖為人體貼周到,但給的關心又從不逾越界限,與他做朋友一定會是非常舒服的體驗。

隻是,已經動了心又怎麼可能退回朋友的界限,隻能在平常的相處中,心跳不止。

“放心,我不會尋死。”

既然已經活過來了,殷血寒便不會自尋短見,自殺在他看來是軟弱的逃避行為,要死也不會以這種方式死。至於與夏戎的糾葛,再尋其它解決方式就好了。

黎青崖笑了笑,沒有再說話。在鬨過“婚約”烏龍,而據說殷血寒還很介意那件事的情況下,談什麼都覺得尷尬。

但出去又會麵對自閉的夏戎,現在可謂進退兩難。

殷血寒閉上眼,長歎了一口氣:“我不是一開始就這麼恨他的。”

黎青崖明白這話裡的“他”在指夏戎。

受傷似乎也會使人內心變得脆弱,平時決不會說的話,也有了說出口的可能。

很久很久以前,殷血寒也對夏戎有過期待。對自己的創造者有好感,是人的本性,最初的殷血寒也將夏戎當做最親密的人。

但不管他多努力,都隻換來夏戎否定、斥責……長此以往,再多的期待與好感也會被消磨乾淨。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不夠好,後來才意識到,是夏戎不好。但他已經形成了極度缺乏認同感的人格。

黎青崖寬慰:“世間的緣分,若求不來也不必勉強,這不是你的錯。”

殷血寒很想問一句“那你我有緣分嗎?”但估摸著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沒問出口,而是道了一聲“多謝”。

安慰過殷血寒,黎青崖找借口溜到外間。

夏戎又變小了,現在看著隻有七八歲,但狀態比方才好了許多,臉色也沒那麼差了,隻是依舊縮在角落,似乎隻有那個地方能給他安全感。

“你知道吧。”夏戎低聲開口,嗓音稚嫩,但語氣依舊是魔尊的氣度。

黎青崖:“知道什麼?”

“殷血寒是本座的化身。”

若非如此黎青崖怎麼半點質疑都沒有,不疑惑他為什麼千裡迢迢來救殷血寒就算了,竟對那群叛徒的話也沒有半點疑問。

黎青崖心裡一個咯噔:夏戎試探都不試探,直接說出來,是不是打算殺他滅口啊?

他慌得不行,說話都打結了:“現現現……現在知道了。”

夏戎看出他的驚慌,幽幽道了一句:“城破的時候,他發現了我,但沒有殺我。後來還放了我。”

“誰?”

“你的師尊聶清玄。”夏戎補充解釋,“所以隻要你不做超過我容忍限度的事,我不會傷你。”

黎青崖“哦”了一聲,放下心來。

夏戎不再言語,黎青崖有些遺憾。他方才還以為夏戎要和殷血寒一樣找他談心事,在考慮要不要收谘詢費,不過現在他想倒給夏戎錢,讓他把過去的故事說出來。

隻是魔尊肯定不稀罕這三瓜兩棗。

他們之間的好感度並不足以讓夏戎將話題深入下去,或者說,有些事情是夏戎一輩子都不會提起的。

但被喚起的記憶越摁壓反倒越喧囂,他耳邊又響起了逝去之人的慘叫——

他的生母是一個沒有修仙資質的凡人,這樣的女子很難生出天賦高的孩子,而且在孕育魔族子嗣時極易死亡。

夏戎出生時極度虛弱,直到十七歲之前都病秧秧的,這樣的體質在修煉上先天落了一步,自然也得不到魔皇的重視。

而他的母親活了下來,在一群同樣資質低下、不受寵愛的兄弟姐妹中,他是極少擁有母親的人之一,而且他的母親並未像其他被擄來的女子一般,痛恨自己生下的孩子。

隻是那時的他不知道,母親未死於生產對他來說是幸運,但對這個女子來說卻是天大的不幸。

她終究還是死了,死的極為淒慘。

後來的後來,天殛城破了,所有魔族都被抓起來審判。

魔性嗜殺,喜掠奪,手上乾淨的沒幾個。那些曾被魔皇重用的“長兄”一個個被處以極刑,唯獨他一直沒有人來過問。

直到有一天,那個誅殺魔皇的“正道偉人”帶來了一個雙眼被布條蒙住的男人。

這個男人夏戎見過,是純陽宗的弟子,叫沈流雲。純陽宗被魔皇所滅,唯獨沈流雲被抓了回來,關起來受儘折磨。

“長兄們”曾為了捉弄夏戎,帶他去參觀受刑的沈流雲,他們讓蛇蟲鼠蟻啃噬光他身上的肉,又塞靈丹治好,玩笑道:“可彆弄死了,父皇還期待他服軟呢。”

曾經儒雅端方的正道驕子,被一群魔人關在牢籠中,極儘折磨,尊嚴被碾進塵埃。如今他自由了,會放過魔族嗎?

聶清玄打開牢籠,指著夏戎對沈流雲說:“我留了一個給你報仇。”

感應到牢籠中的氣息,沈流雲臉色一變,含怒質問聶清玄:“你把一個沒殺過人的魔族孩子留給我是什麼意思?”

說來可笑,彆看夏戎現在這樣,少年的他的確沒有殺過人。

若說早些年他還想過為了娘親努力向上爬,但娘親慘死後他對魔族便隻剩下恨,所以不再尊崇那些安排,任由自己被排擠到魔族最底層。

聶清玄的回應是:“你管他殺沒殺過人。他是魔族,魔族就該死,不是嗎?殺了他,給你的父兄報仇,給純陽宗報仇。”

說著將一把劍塞入了沈流雲手中,還考慮到沈流雲看不見,體貼地幫他提起劍,對準了夏戎的心口。

沈流雲握劍的手在瘋狂顫抖,他的內心在經曆痛苦的煎熬——是殺掉一個無辜的魔族孩子來宣泄自己的恨意;還是克製住似海深仇,放了他?

聶清玄刻意將沈流雲推到了一個極端的境地,將他傷痕累累的心再度撕裂。但也隻有這樣裡麵的膿毒才能流出,沈流雲才有從仇恨中解脫的可能。

最終沈流雲還是無法對一個沒沾過血的幼年魔族下手,丟下劍,落荒而逃。

聶清玄望著沈流雲,直到他的背影消失,然後瞥了夏戎一眼:“走吧,你自由了。”

和殷血寒厭惡欠他的一樣,夏戎也極度厭惡承聶清玄的情。但嚴格說來,他對聶清玄隻有討厭,遠遠說不上恨。甚至在殺魔皇,滅魔族的事情上還說得上一絲感激,因為聶清玄做了他最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至於黎青崖——這個聶清玄最在意的弟子。夏戎一開始並沒有多深的感想。

再優秀的苗子也隻是苗子而已,沒長成參天大樹前都不值得過於上心。殷血寒喜歡他也不算大事,隻要不耽誤正事夏戎便懶得理會。

直到現在,夏戎才隱約明白這個年輕人好在哪裡。

黎青崖去而複返後,那個令人厭煩的惡靈不再言語,今夜他竟能安穩地入眠……

黎青崖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一個少年在某個類似演武場的地方練劍,但他看著身體不太好,臂力也很弱,艱難揮舞著成年人拿著也覺得重的劍,一下又一下,幾千下後,他終於支撐不住,累倒在地。

少年還想爬起來繼續練功,但他太累了,努力半晌也沒能成功。最終無助地趴在泥土裡哭起來。

黎青崖注意到少年的相貌和殷血寒很像。看來是白天“知心哥哥”當多了,晚上才會夢到這些。

他歎了一口氣,走上前去扶起少年,安慰:“彆哭了,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他在夢裡陪了那個少年一晚上,第二天起來後困得和沒睡一樣。他鬱悶地抓腦袋,做個夢而已,自己這麼認真乾嘛?

和殷血寒說起來的時候,他什麼都不知道。果然,人的夢並不相通。

夏戎已經結束自閉,從角落出來,坐在軟墊閉目養神。魔族變小的能力看來非常有效,夏戎傷好得極快,才過了一晚上,並開始恢複體型。

至於殷血寒雖沒有好全,但也能自己行動了。

但兩個人還是各據一間房,互相當對方不存在,有點事明明喊一嗓子就能互相聽到,卻還要黎青崖做傳話筒。

又等了半天,夏戎忽然站起身:“走吧,墨宗和歃血盟的人都到了。”

臨出密道前,夏戎停步轉身,然後看到自己的半|身像護雞崽兒一樣將黎青崖拉到身後,而他則是那隻需要被防備的老鷹。

他權當沒有看見,對黎青崖道:“有的事情,閉緊嘴對你更有好處。”

這話不算威脅,而是忠告。夏戎不怕他說出來。

他並非實力不足,又無擁躉的宴笙簫。身份暴露引起的正道討伐對他來說不痛不癢,甚至他們敢不敢討伐夏戎都說不準。修界五百歲以上的大佬裡好些都知道聶清玄當年放走過一個魔族孩童,也有人知道這個孩童就是夏戎,比如乾坤院主沈流雲。

但這麼些年都沒人捅破。因為捅破沒好處,反倒會挑起正邪紛爭,拉滿魔尊仇恨。慕容權寧願費心設局也沒有揭露他,除了證據不足,也是知曉這樣撼動不了夏戎。

黎青崖的一大特長便是乖覺:“我說了也要有人信啊。”

夏戎彆有意味地瞥了他一眼,扭頭繼續向前。

走出地道口,重新見到天光的黎青崖恍若重生,感動得快要落淚。

兩個勢力的人烏泱泱地候在外麵,墨宗占了左邊,歃血盟的人占了右邊。

見到他們出來,歃血盟的人衝上來扶住殷血寒:“盟主!”而墨宗的人則一齊朝夏戎下跪,山呼:“屬下恭迎尊主。”

墨宗左護法上前向夏戎稟告結果:“尊主,天殛城內的叛徒已經清理乾淨了,活捉十二人……”

而殷血寒拉起黎青崖的手,占住他的注意力:“跟我一起回去吧。”

黎青崖:“不了。我還有事務在身,一個人走就行了。”

殷血寒有些失望,但沒有強求:“以後遇到什麼事儘管來歃血盟找我。”

說完又補充:“當然,沒事也可以。”雖說當初的婚約是烏龍,但他不介意再追黎青崖一次。

黎青崖不動聲色抽回手:“有空一定!”

夏戎看了他倆一眼,什麼都沒有說,在屬下的簇擁下上了車駕。

兩派的人紛紛離去。墨宗左護法落後一步,刻意留在了黎青崖身邊。他望著夏戎與殷血寒的車駕,感歎了一句:“殷盟主很像年輕時的尊主。”

意識到自己失言,他迅速收住,對黎青崖打揖:“黎少俠這次出手相援的恩義,墨宗銘記於心。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儘管開口。”

這話分量不輕,左護法敢承諾一定是夏戎的意思。這種感謝的話高傲的魔尊是不會自己說的。不過墨宗與太一仙宗對立,這“用得著”的定義又要被局限在什麼範圍內呢?

黎青崖麵上還是應下:“好的。”

左護法也帶著剩下的人離開了。留下黎青崖一個人想著他方才的話抓腦袋:殷血寒很像年輕時的夏戎?真的假的?

……

車駕內,夏戎閉目養神,但心緒卻不曾平靜。

殷血寒常使他想起過去。

人往往會痛恨年輕時的自己。

如果那時更努力一點,是不是就能守住想要的?是不是就不會有那麼多遺憾?

殷血寒的誕生並不是意外,是他煉製化身時剝離魔族血脈的必然結果。

他隻給了殷血寒人族的血脈,期盼這個化身能獲得一段乾淨的,不曾背負罪惡的人生。

殷血寒其實不比曾經的他差,甚至在某些方麵強得多。但夏戎還是會忍不住去恨他不夠爭氣,不夠努力,這些負麵情緒連他自己也控製不住。

或許,他痛恨的從來不是殷血寒,而是曾經那個弱小的自己。

殷血寒叛出墨宗時,他暗地裡鬆了一口氣。他們在一起總是相互折磨,分開看起來倒是更好的安排。

“左奇。”

車窗外,追上來的左護法應聲:“屬下在。”

“那件事查的怎麼樣了?”

“太一仙宗目前一切正常,並無異象。”

“嗯。”夏戎應了一聲,“交給你一個任務,放在第一優先級去辦。”

聽聞此語,左護法提起了十二分注意力:“尊主吩咐。”

“幫殷血寒追到黎青崖。”

左護法:……

驟然聽到自己事業腦的上司這般吩咐,左護法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但修士的聽力哪那麼容易出問題,雖然懷疑人生,但他還是應了下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