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 80 章(2 / 2)

重任落在了裴雨延身上,但守了五天之後,他也漸有力竭之相。第六天末,黎青崖強硬將他替換下來。

他的修為遠不如裴雨延,半天過後便漸漸不支。

來此的杜行舟看得心疼。他不是不想替黎青崖辛苦,但有自知之明——他不符合為聶清玄招魂的條件。

到了第七天晚上,他們依舊沒等到元神歸位,也沒有任何指引,化身人偶一動不動。

七天七夜,隻要魂魄還在怎麼說也有消息了。他們不得不做出最壞的猜想——聶清玄的元神或許已經在天劫中消殞了。

引魂燈漸次熄滅,黎青崖眼中的光似乎也跟著熄掉了。

他站起身,轉頭無助地看向裴雨延,什麼都沒說,但光眼神便足夠讓人心碎。忽然,青年身體晃了晃,直直栽進裴雨延懷中。

黎青崖抓住裴雨延的袖子,抬起頭,雙眼通紅:“小師叔,師尊是不是沒了?”

“還有其他辦法的,還有其他辦法的……”裴雨延緊緊抱住他,反複重複著這句話。

兩人互相依偎,似乎沒有旁人插足的餘地。杜行舟站在旁邊,感覺自己是個外人,在場的人中,隻有他不為聶清玄的殞落感到悲傷,甚至裝不出悲傷的模樣。

他隻為未來擔憂。

若師尊真的隕落,太一將麵臨前所未有的挑戰,自己能扛下來嗎?

杜行舟抬眼望向天外,隻覺心口像壓了千斤巨石。

……

杜行舟覺得自己與聶清玄之間的師徒情分微薄到可以忽略不計,他也一直知曉自己從來都不是聶清玄想要的弟子——

“果然,送來個雕好的玉娃娃。”

這是聶清玄見到他後說的第一句話。

那年他七歲,被禦峰主牽著來見他未來的師尊。

前因是衡鈞道尊應太一仙宗眾峰主與眾長老的請求,答應為太一仙宗培養一個繼承人。於是太一仙宗開始在各屬地,甚至是交好的世家宗門間搜羅合適的人選。

而杜家嫡次子杜行舟資質頂尖,心性絕佳,是杜家為這個位置花費七年教育出來的孩子,沒有理由不入選。

衡鈞道尊見到的第一麵,便給了這件“作品”一句近乎嘲諷的評價。

禦淩恒對他的態度很是不滿:“你不要我要,還有大把的備選等你挑,但彆看了其它的不滿意,回過頭來和我搶。”杜行舟是他親自去杜家接來的,他很喜歡這個孩子,一直遺憾未能收到自己門下。

隻聽聶清玄一聲輕笑:“罷了,留下吧。左右都沒有差彆,難道還能指望你們按照我中意的挑?”

禦淩恒被激得火起,不過顧慮到有小孩在場,沒有與聶清玄爭吵,忍下怒氣,拂袖而去。

待眾人離開後,聶清玄看向杜行舟,對他說了第一句話:“你以後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年幼的杜行舟恭敬打揖:“弟子無大才,但願儘一身之力,造福修界。”

聶清玄聽了淡淡地移開眼,不再說話。

這份在旁人那裡能獲得誇讚的回答在衡鈞這裡,沒有及格。

杜行舟還是被收入了聶清玄門下。

在外人麵前他是衡鈞道尊的嫡係大弟子,太一仙宗十八代弟子首席,少年老成,處事周到。但他清楚,自己打一開始就沒入聶清玄的眼。

後來聶清玄收了明奕澤,這次的緣由是為了還欠明家上一輩的人情。

當然,他也不中意這個二弟子。

又一百年,外門的弟子帶回來一個孩子,在青州撿到的,來路不明的孤兒,身上隻有一塊寫著他姓氏的紙條。他們見這孩子資質絕佳,便將他送來主宗,看這孩子是否有造化被哪位長老或峰主收入門下。

小娃娃乖巧機靈,很討人喜歡,聶清玄出來散步,遠遠瞧見便不走了。

他看了好一會兒,抬步走到娃娃身邊,向旁邊的弟子要了一塊話梅糖,哄著娃娃叫了一聲“師尊”,便將人抱走了。

小娃娃成了衡鈞道尊的三弟子,也是聶清玄主動收的第一個弟子。

道尊不是外人以為的不收弟子,隻是太挑剔,最後讓人以為這是他拒絕的借口。

人不怕窮困,怕的是對比。

原來他與明奕澤都不受忠實也就罷了,但如今小娃娃被聶清玄留在青冥穀,親自教養,高低立現。

明奕澤乃明家獨子,雲洲無人不知的澤少爺,自小鮮衣怒馬,打馬遊花,是心高氣傲的少年郎,哪受過這般冷落。

心有不滿的他並未藏著掖著,大膽地抱怨了出來:“大師兄,你說師尊真的有把我們當徒弟嗎?原以為他本性冷淡,但見了小師弟我才知道,他不是不會疼愛弟子,是瞧不上我。”

杜行舟聽了隻想苦笑:不,聶清玄瞧不上的不是他。

聶清玄至少對明奕澤說過:“你閉關做什麼?浪費時間。不如好好賺錢,用錢買藥吃都比你苦修晉階來得快。”

話不好聽,但並非沒有道理。

按普通人標準來看,明奕澤水木雙靈根的資質算是上乘了。但太一仙宗嫡係裡那個不是妖孽?隻要時間夠,這些人最差都能到分神期,但這對明奕澤來說很難。

何況比起修煉明奕澤更喜歡賺錢,心不在修途,便不會為了悟道飲冰茹蘖,忍受枯寂。這般情況下讓他早早離開,莫浪費青春的話,倒成了忠告。

但聶清玄隻對杜行舟說過:“我沒什麼對你說的。”

當時的杜行舟尚年少,也有幾分意氣,他悲憤質問聶清玄:“為什麼師尊總是對我無話可說?我也是你的弟子,也想得到你的教誨。”

聶清玄轉頭看向他,目光像是第一次認識他。

他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你覺得教你們基礎術法課的夫子是笨蛋嗎?”

聶清玄說的那個夫子是一位峰主的親戚,走後門兒進的太一仙宗,無甚大才還愛耀武揚威,弟子們對其多有不滿。

杜行舟垂眼,恭謹回道:“夫子有時候還是不錯的。”

“我問你覺得他是笨蛋嗎?”

杜行舟陷入沉默。

他沒有將“虛偽”貫徹到底的魄力,擲地有聲地否認;也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真實想法——這有違他完美的人設。

聶清玄召來毛筆,寫了幾個字:“下次上課時將這張紙條貼到他身上怎麼樣?”

抬眼看去,隻見上麵寫著——我是笨蛋。

杜行舟語塞,他怎麼能做這樣的事呢?

聶清玄看出他的拒絕,露出果然如此的笑。他扯碎紙條:“我說了,除了術法我沒什麼能教你的?”

杜行舟是被雕琢好的玉娃娃。謹言慎行,不離經叛道,不對抗規則,明哲保身,不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他人生的每一步都被家族和仙宗長輩們規劃好了,入太一仙宗、當上首席、成為掌印、接任太一仙宗宗主……按部就班。沒有留給聶清玄“雕琢”的餘地,而聶清玄也沒有下手的興趣。

何況,若是用力過猛,這個“玉”人怕是會碎掉。

早在見到杜行舟的第一眼聶清玄便瞧出了他的本質,瞧見了他命運的終點。

當然,聶清玄也不認為杜行舟有才能與魄力掌管太一仙宗,但太一仙宗的人做了這樣的選擇,他也沒什麼好說的——他始終是個外人。

那次事件後,杜行舟與聶清玄離了心。

他發現隻要不去在意聶清玄的意見,便隻會聽到讚美的聲音,這會舒心很多。但他自己清楚,聶清玄對他的評價並未出錯,甚至一針見血。

又過了三年,明奕澤終於下決心回明家,投身商道。如此一來問道峰隻剩下他與聶清玄當初收的奶娃娃。

說實話,一開始他並不喜歡這個三師弟。這是聶清玄中意的弟子,將他比得一文不值的人。每次看到他,杜行舟都會意識到自己的虛假與單薄。

但他要做好師兄,做完美無瑕的首席,自然不能待自己的師弟刻薄,甚至要對他很好,哪怕內心並不情願。然而用了心便不可能不上心,而黎青崖如此灼目,上了心便不可能不喜歡。

按部就班的人生終究還是闖進了一個變數。

他不敢對黎青崖說明自己心意,除了要維持完美無瑕的外在形象,還怕有一天黎青崖看透了自己蒼白單薄的靈魂,也會像聶清玄一樣瞧不上他。

他曾想等做上太一仙宗宗主就好了,坐上宗主之位他就可以證明自己。

但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話,連成為宗主這條路都是彆人幫他選的,他甚至不知道不走這條路自己還能做什麼。說這樣的話,隻是給自己的無能為力開脫罷了。

事實證明,做宗主他也做不好。他總想著處處周到,做個好人,但好人是當不好領袖的。

妖族出,道尊隱,修界風雲聚變。格局改換之際,他能做什麼?做得到什麼?

青雲端書房內,杜行舟看著眼前的文書,心神混亂,雙眼發昏,一個字也辨認不出來。

他沒有逆浪行舟的勇氣,也沒有破釜沉舟的膽氣,“世家的軟弱性”顯露無疑,無論是黎青崖還是明奕澤在這個位子上,都會比他好千萬倍。

氣血上湧,杜行舟猛烈地咳嗽起來,上氣不接下氣,過程中失手打翻了燭台,書房陷入一片黑暗。他痛苦伏倒在桌案上,縮成一團。

有人走進了書房,輕到沒有腳步聲,他用神識感應到了,但沒有心力去查看。

來者扶住他,帶著心疼責備道:“大師兄果真在強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