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見。”楚婉說著,上了自行車。
安年埋著頭,往車棚外走,向著省事兒走去時,他的步伐越來越慢。
突然之間,他回頭。
“一會兒見,婉婉媽媽。”鼓足勇氣說完,他“嗖”一下就跑走了。
楚婉幾乎要傻眼,愣在原地半天。
等回過神時,她笑出聲:“好,一會兒見!”
等到聽見她這回應之後,安年不跑了,步伐放慢。
隻是走路的樣子,像是帶著彈簧,一蹦一跳的。
“安年,你傻樂什麼?”省事兒問。
安年還在樂,就是有點害羞,用了不得的語氣說道:“我也有媽媽了。”
……
學校辦公室裡,幾個之前沒報名參加高考的老師湊到一起。
這裡頭有男有女,多半都是因為已經有穩定的家庭,決定放棄高考。
上回他們因在私底下議論楚婉而被校長訓了一頓,心底本來就有氣,現在見楚婉的位置空著,忍不住又開始嘀咕。
“高考之後那天已經請了一天假了,今天還是不來?”
“不知道的還以為已經考上了。”
“高考哪是這麼容易的,這麼多人去參加,能有幾個被錄取?彆到時候撿了芝麻掉了西瓜。”
“咱們學校的福利還是挺好的,好不容易才擠進來,現在為了高考,動不動就請假……”
“你們說她能考得上嗎?”
他們壓低了聲音,你一句我一句,突然之間,辦公室外一道輕柔的聲音響起。
“對啊,你們說我能考上嗎?”
所有人抬起頭,對上楚婉如往常一樣溫和的神情,一下子都愣住了。
“楚老師,你今天怎麼來上課了……”一個老師尷尬道,“我們還以為你還要請假的。”
楚婉笑了笑,走進辦公室:“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但畢竟參加了,總比沒參加的多一點希望。”
幾個老師第一次說人家閒話,居然又被抓包了,他們連忙解釋,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隻覺得楚婉怎麼又請假了而已。
“這還是我第一次請假。”楚婉說,“如果沒記錯的話,汪老師和謝老師也請過好幾次假的,也是去撿芝麻了嗎?”
汪老師和謝老師一臉尷尬。
“謝謝各位老師關心我的高考成績。”楚婉說,“不管是不是好消息,我都會提前告訴你們的。”
辦公室裡很安靜,隻有楚婉輕柔的聲音,和其他老師的呼吸聲。
幾位老師半晌都沒說話,再抬起頭時,瞄了她一眼。
他們和寧玉村裡部分沒文化的村民不一樣。
他們既要說人是非,又覺得自己可清高了,此時聽她不輕不重地說完一番話,才會個個都臉色難堪。
此時,幾位老師被楚婉清澈而又平靜的目光震懾,心裡突然覺得,這滋味,就像是自己的臉被人扇了一下似的。
是啊,不管楚婉考不考得上大家,好歹人家去考了。
而他們呢?隻是坐在辦公室裡,快要把舌根都嚼爛。
這麼一鬨,楚婉和辦公室裡這幾位老師的關係,是難處好了。
她沒再和大家說什麼,拿著課本去了教室。
望著她的背影,有人小聲道:“真希望她考不上!”
“噓。”
“快彆說了。”
“等過段時間成績出來就知道了。”
……
楚景山趕到京市時,看見的是少了一條腿的鄭鬆萍。
一十年的夫妻情分,剛見到這一幕時,他和鄭鬆萍一樣,也是不知所措的。
他說道:“咱家最近掙了一些錢,都拿來給你治病,好好治……”
楚月站在一旁,鼻子酸酸的,出了病房之後,靠在祁俊偉的肩頭,哭成淚人。
祁俊偉整個人都是僵硬的,但還是歎了一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媽不會有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楚月哭得臉都腫了,抬起頭問道:“你說我爸是從哪裡掙到錢的?他不是沒工作了嗎?”
祁俊偉沒接話。
楚景山回來了,就讓楚月先回去休息,他一個人在病房照顧了兩天。
每當他問鄭鬆萍怎麼就這麼不小心時,她都不說話,隻是低著頭哭。
家裡發生了這麼多事,楚景山在這半年間像是老了十歲,長了幾根白頭發。
兩天後,楚月找了個時間來到醫院。
鄭鬆萍正在睡,楚景山看著女兒的肚子,扶著她到走廊的凳子上坐下。
父女倆終於有機會好好說幾句話。
也就是在這時,楚景山才知道,鄭鬆萍那天因撕毀楚婉的準考證而被公安抓住,拒捕時衝出大路,被公交車迎麵撞上。
楚景山沒有問楚婉是否順利參加了高考,他揉了揉太陽穴:“讓我休息一下,累得慌。”
可楚月仍舊自顧自說著:“我想當時媽可能也是被楚婉她媽給刺激到了,自己現在一無所有,人家卻這麼風風光光的。”
楚景山抬起頭,滿眼的紅血絲,情緒激動道:“曼華?”
“那個薑教授。”楚月說道,“薑教授和楚婉相認了,昨天在大院我還見到她,母女倆挽著手在院子裡散步,笑得不知道多開心。”
楚景山用力抓住楚月的胳膊:“曼華真的還沒死?”
楚月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推開她爸:“你這麼緊張乾什麼呀?”
楚景山心跳如雷。
他一下子站起來,像是無頭蒼蠅一般在醫院走廊裡轉轉,又突然坐下,回想當年的種種。
他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薑曼華。
一婚後,他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她。
這些日子,楚景山每天都過得渾渾噩噩。
他多想見她一麵,如果他們能把當年的誤會說清,兩個人重新走到一起,他就再也沒有遺憾了。
曼華從前最依賴的人就是他,最信任的人也是他。
她那麼純粹美好,一定會願意再給他一個機會。
……
和女兒相認之後,薑曼華的小日子過得比從前有滋味多了。
在供銷社看見好看的布料,買下來。
在百貨商店看見精致的鋼筆,買下來。
在裁縫鋪門口聽人說起裡頭的裁縫是從滬市回來的,眼光時髦,她也要進去買。隻是進去之後才發現,這裁縫鋪裡沒有成衣,得現做,她連想都沒想,直接掏荷包,那就做!
薑曼華不缺錢,因此對女兒好的方式,就顯得樸實無華。除了對女兒好之外,方方麵麵她也都會顧及到,比如偶爾給顧驍和兩個孩子買點什麼送過去。隻不過,這確實是很偶爾了,畢竟一十年沒見女兒,她的大部分心思,還都是長在自家孩子身上的。
市裡離成灣軍區並不算近,來回還是折騰的,但母女倆還是會找時間,好好相處。
從前的事,薑曼華不想就這麼算了。
她和女兒的人生,差點被楚景山和鄭鬆萍夫妻倆毀了,這事怎麼能輕描淡寫地揭過去?
“媽,他已經丟了工作,聽家屬院的嫂子們說,鄭鬆萍還出了車禍,躺在醫院生死未卜,我覺得足夠了。”楚婉說。
“隻是丟了工作而已,多便宜他啊。”薑曼華淡淡道。
上了年紀之後,薑曼華的性子變了很多,唯一和從前一樣的,是愛恨分明。
從前,她並不知道有鄭鬆萍這個人的存在,但就算現在她知道了,心中痛恨的對象,也還是楚景山。
鄭鬆萍心眼是壞,但更陰狠的,是楚景山。
楚景山做了這麼多混賬事,最後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卻是鄭鬆萍,他怎麼這麼好的運氣?
……
整個大院裡的人都已經知道顧營長家兩個小朋友已經改口的事。
天氣一涼快,院子裡的孩子們就更多了,兄妹倆的聲音都是清脆響亮,一個喊媽媽,一個喊婉婉媽媽,可不是誰都知道這事了嗎?
院子的嫂子們看向兄妹倆,說說笑笑。
“以前顧營長沒對象的時候,我還擔心他將來的媳婦和孩子們處不好呢。沒想到,現在兄妹倆跟楚老師處得比跟顧營長還要好。”
“平時倆孩子雖然也喊爸爸,可都不像喊他們媽媽這麼膩歪。這兩天,我聽見安年和歲歲時不時就要喊一聲媽媽,就跟顯擺似的,真是樂死我了。”
“看著他們四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真覺得跟一家人差不多。”
“快瞧瞧,顧營長過來了,又是故意趁楚老師不在的時候悄悄拉攏倆孩子呢。”
軍屬們說得沒錯,顧驍就是來拉攏兄妹倆的。
誰讓如今他們眼中就隻有媽媽,沒有爸爸呢?好不容易楚婉不在家,他怎麼能不把握機會!
這會兒,顧驍拿出兩顆花生奶糖,走到院子裡,給安年和歲歲一人發了一顆。
這糖實在是太少見了,大院裡的孩子們都沒嘗過,一個個圍在兄妹倆邊上,吞著口水看他們吃。
“這個糖看起來好好吃。”
“我也想吃。”
“我媽隻買過古巴糖、豬油糖、水果糖,最多也就是大白兔奶糖,我還從來沒吃過這種夾著花生的糖呢。”
兩個小家夥很驕傲。
“是我們爸爸給的!”
一道道崇拜的目光落向顧驍,他頓時得意了。
還是齊遠航有辦法,上回是金幣巧克力,這回又是花生牛奶,供銷社的售貨員難道是他親戚?
“爸爸,花生奶糖還有沒有哇?”歲歲問。
顧驍搖搖頭:“你想分享給小夥伴?爸爸沒有了。”
安年的小臉變得嚴肅:“婉婉媽媽還沒吃。”
“就是呀!”歲歲也變得有些憂愁。
好吃的東西,怎麼能不給媽媽留著呢,三個人一起吃才更加美味才對。
顧驍輕咳一聲:“爸爸也還沒吃。”
兄妹倆似乎沒放在心上,繼續吃糖。
顧驍無奈地看著他倆。
媽媽是寶,爸爸是草,倆孩子太不公平了。
幾個嫂子在邊上看著,有人笑道:“安年,你怎麼喊婉婉媽媽啊?”
安年抬起頭,不解地看著她。
她又說道:“你都這麼大了,楚老師很年輕,才一十歲,你還喊媽媽呀。”
顧驍的眉心擰了一下。
大院裡的嫂子們什麼都好,就是說話沒有分寸。
小倆口心裡都清楚,安年頭一回喊出“婉婉媽媽”時,是用儘了全部的勇氣。
孩子好不容易才敞開心扉,現在被這麼一笑話,又重新將心門關上怎麼辦?
難得看見安年成天笑得這麼沒心沒肺的,顧驍不想他因為這些家屬院嫂子的話而不開心。
他沉下臉,剛要說什麼,卻突然聽見安年自己開口了。
“我爸爸也很大了,姥姥也很年輕,他都能喊她‘媽媽’。”安年一本正經。
薑曼華很年輕,一十歲不到時生的楚婉,現在也不過三十九,隻比顧驍大十三歲而已。
嫂子們聽安年這麼一說,都笑出聲。
“安年就是聰明。”
“你還彆說,這話真有道理。”
“就是,劉嫂子彆胡說八道,安年是楚老師的孩子,不喊媽該喊什麼啊?”
這問題,被安年自己解決,不需要大人的幫忙。
顧驍摸了摸自己的臉。
在安年看來,他長得有點糙?
他看向歲歲。
小團子的反應慢半拍,還在附和哥哥的話,點頭如搗蒜:“對哇對哇!”
顧驍不服氣。
兩個加起來都不到十歲的孩子懂什麼!
等到楚婉從市裡回來時,顧驍盯著她瞅。
他媳婦真是嬌嬌嫩嫩的,不怪孩子們嫌他糙。
顧驍受了一些打擊,出發去練兵場。
在半路,他碰見了董政委。
董政委一見到他,就笑著說:“小顧同誌,你妹妹他們最近都還好吧?”
顧驍不知道董政委怎麼會突然問起顧瑩。
不過他的原話是——顧瑩他們。
他們是誰?
高考恢複了,顧瑩在新科室有很多瑣碎的事要做,抽不出時間複習。她決定今年先不參加,等觀望一下,明年再考慮。
這段時間,大概是深知自己太鬨騰,怕打擾嫂子複習,顧瑩幾乎沒來他們家。
但現在高考都結束好幾天了,瑩瑩怎麼還沒來?
“都好,就是工作忙。”顧驍說。
“中午還看他倆在公園曬太陽,這是忙裡偷閒啊。”董政委笑眯眯地拍了拍顧驍的肩膀,“小顧同誌啊,等你妹妹和小齊同誌發喜糖的時候,可彆忘了我啊。”
他妹要發喜糖了。
和哪個小齊同誌?
顧營長:?
齊遠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