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傍晚,顧鼎山坐在屋裡生悶氣。
他堂堂一個副司令,大過年的,居然沒有子女來探望,隻有他和老伴一起湊合著吃一頓,這像什麼話?
“他們怎麼還沒到?”顧副司令不悅地問。
項靜雲把之前孩子們寄的信找出來一看,納悶道:“說是要回來的啊,十幾天前還這麼說,難道是路上耽擱了?”
“他們兄妹倆難道不知道來咱們島上要費多少路途?早知道會耽擱,為什麼不早點出門?”顧鼎山問道。
“你彆問我,我哪知道?”項靜雲和顧鼎山結婚幾十年,從來不慣著他這臭脾氣,斜了他一眼之後,就繼續該什麼乾什麼去。
隔壁的鄰居倆口子又探出腦袋,看看他們這邊的動靜。
“爸、媽,你們看什麼呢?”
“就是,趕緊來包餃子啊。”
“咱們包一些韭菜豬肉餡的餃子,再包一些白菜豬肉餡的。”
“爸最喜歡吃白菜豬肉餡了,給爸多包一個,現在天氣冷,放久了也不會壞。”
老倆口是退休的老乾部,一個曾經是旅長,叫孫國武,一個則是坐辦公室的文職乾部,叫呂愛蓮。
他倆是顧副司令和項主任的老戰友,年輕的時候總是要鬥嘴皮子,現在上了年紀,三個人裡頭退休了三個,一碰上仍舊要鬥。
無奈他們住的還是挨著的房子,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就是隻到院子裡曬曬衣服,都要嚴陣以待。
今天,孫國武和呂愛蓮的子女們都來了,還帶了一連串的孫子孫女,家裡熱鬨得很。
相較之下,隔壁顧副司令家就冷清了。
“包餃子啊,行啊!”孫國武說,“多包點,一會兒分給你隔壁顧叔家,讓他們也嘗嘗。”
“不用!”顧鼎山果真是聽著的,開窗喊了一句。
“那怎麼行啊?一年到頭,連頓團圓飯都沒吃到,自己老倆口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孫國武樂嗬嗬地說,“你兩個孩子不回來啊?大過年都不回來,孩子怎麼回事啊?”
呂愛蓮在心底想著,會不會是老顧家的兒媳婦和女婿不讓他們兄妹倆回來?不過她也就隻是在心裡頭想一想而已,不敢真說出來。
“誰說不回來了?”顧鼎山沒好氣道,“彆操這閒心,吃你們的餃子去!”
這會兒,他已經越來越火大了,坐在屋裡生悶氣。
項靜雲看著覺得好笑,就在邊上安慰。
“老孫和老呂倆口子就是這樣,嘴巴不饒人,你平時不也沒讓他們討著便宜嗎?上回你把老孫的鼻子都快要氣歪了,忘記了?”
“怎麼就隻準你說彆人,不準彆人說你啊?”
“胳膊肘往外拐!”顧鼎山瞪她一眼。
然而,就在隔壁一家子拉著父母回屋時,不遠處一道輕快愉悅的聲音傳來。
“爸!媽!”顧瑩大聲喊道。
大家一眼望去,見是老顧家的閨女回來了,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一位男同誌。
顧瑩隨了她父母,身材高挑,此時身上披著她對象的軍大衣,站在他旁邊,卻意外地顯得嬌小了。
兩個人都是剛下船就趕來家屬院了,步伐很快,風塵仆仆,誰都不是一身狼狽。小夥子頭一回見未來老丈人和丈母娘,兩隻手提滿了禮品,但跟在顧瑩身旁時,仍舊不緊不慢的,看起來毫不吃力。
這一眼望去,老旅長一家的心裡頭立馬就不是滋味了。
誰不知道孫國武和呂愛蓮的大兒子,曾經對上島探親的顧瑩一見鐘情呢?那會兒孫家老大喜歡顧瑩,想要讓父母托人給介紹一下,但顧瑩不同意,一口就回絕了。本來以為顧副司令會說閨女沒禮貌,可誰知道,顧副司令這麼愛嘮叨的人,愣是一句嘮叨的話都沒說。
孫家老大還以為顧瑩是暫時不想處對象,然而沒想到,一轉眼,人家把對象都帶來了。
而且她對象身材高大,五官英俊硬朗,站在顧瑩身旁,兩個人簡直是郎才女貌,孫家老大還有什麼可以和人家爭的呢?
“是不是瑩瑩的聲音?”項靜雲正要把門關上,突然聽見女兒的聲音,立馬拉著顧鼎山往外走。
顧鼎山淩厲的眸光一掃,立馬看見了齊遠航。
都說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生氣,原本他也怪生氣的,愣是不想閨女這麼早就出嫁。可現在,齊遠航站在自己跟前,不卑不亢地喊了一聲“叔叔好”,他再餘光一瞥,掃見老孫家所有人的眼神,立馬就滿心痛快了。
“路上辛苦了,趕緊進來坐。”顧鼎山喜怒不形於色,但隻要他不板著臉,就表示心情不錯。
齊遠航懸在嗓子眼的心頓時就落下來了。
顧驍前陣子怎麼跟他說來著?他說他們的父親可不是好惹的,分分鐘會擺臉色,可齊遠航一看,未來老丈人不是挺好相處的嗎?
“來就來了,還帶這麼多東西,太客氣了。”項靜雲瞧瞧齊遠航,嘴角都忍不住咧開。
這不是她第一次見到齊遠航,過去幾回去成灣軍區,她就見到過兒子的這位戰友,當時隻是覺得小夥子性格爽快,看著像個心胸開闊的,現在人家搖身一變,成了自己的未來女婿,她心裡頭喜歡得不得了,就差隻在臉上寫兩個大字——滿意。
她兒子和閨女的眼光怎麼都這麼好呢?
“瑩瑩回來了啊——”呂愛蓮走上前,問道:“你哥和嫂子沒回來?”
顧瑩一聽,立馬從對方這一句藏著八百個心眼子的話裡頭,察覺出端倪。她可不能亂說話,要不然一不小心,害得父母在老戰友麵前丟了麵子,最後被念得頭大的還是隻有她。
“我哥和嫂子過兩天就來。”顧瑩說。
“大年三十都不來啊?”呂愛蓮問。
顧鼎山擺擺手:“沒辦法,大概是接到臨時任務了。多大的實力就辦多大的事,顧驍他們部隊的領導器重他。”
話音落下,他抬眼問顧瑩和齊遠航:“是吧?”
顧瑩:……
齊遠航可上道了,點了點頭,輕描淡寫道:“就是。”
顧鼎山微微頷首,說道:“進來吃飯,咱們今晚吃餃子。”
孫國武的嘴角抽了抽,自家的孩子們,都是在單位上班的,從小就沒想過要當兵。他最羨慕的,就是老顧家提起兒子上戰場時那驕傲的樣子。
生氣,又讓他抓住機會顯擺了一回!
顧瑩和齊遠航進了屋,把房門關上一說,顧鼎山才知道,原來兒子一家上女方家過年去了。
他立馬不痛快了:“哪有這樣的道理!”
“怎麼沒這道理了?”項靜雲說道,“知不知道婉婉和她媽已經多少年沒見麵了?認女兒頭一年,母女倆還不能在一塊兒過年了?”
顧瑩小聲補充:“就是,人家是嫁女兒,又不是賣女兒!”
顧鼎山見她們母女倆一個鼻孔出氣,轉頭看向齊遠航。
齊遠航又不傻,這會兒哪能隨意選邊站,便連忙走到飯桌前:“咱們晚上是不是吃餃子?”
“對,吃餃子。”項靜雲說,“我和你爸做了幾個菜,就是餃子還沒包,你倆會不會?”
齊遠航看一眼飯桌上的菜,終於知道為什麼顧瑩說他們一家人都不會做飯了。
他咳一聲:“我也不會。”
“包餃子有什麼難的,隔壁老孫家都能包,咱們也可以。”顧鼎山說完,招呼著媳婦和倆孩子去洗了手,做在飯桌前包餃子。
在來清遠的路上,齊遠航還有些擔心,怕顧瑩的父母不願意接受自己。
然而誰知道,他來的第一天,居然就和老倆口相處融洽。
晚飯前,四個人一起包餃子,包出來都歪歪扭扭,不像是餃子。
但是,此時的笑容卻是真的。
“你看看我包的,像不像小包子?”顧瑩攤開手,將自己包的“餃子”遞到齊遠航麵前。
齊遠航笑著,幫她捏出小包子的“褶子”,遞過去:“這才是真的小包子。”
“瑩瑩包餃子的水平,真是遺傳的。”項靜雲笑道,“包成這樣,誰要吃啊。”
“我吃。”齊遠航把這“小包子”擺在自己跟前,樂嗬嗬道。
顧瑩看著他,笑得眼睛彎成月牙的形狀。
當時邢醫生總愛說她,說她不會做飯、不會交朋友、做人不夠圓滑、工作笨手笨腳……那會兒她聽著,時常懷疑自己,總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很糟糕。
如今從那樣的情緒中走出之後,她遇到了真正欣賞自己的人,他不會對她諸多挑剔,所有的誇獎都是發自真心的。
在齊遠航麵前,她就是再糊塗,都會被他說成是“可愛”。
不由地,顧瑩又想起哥哥和嫂子。
不管哥哥嫂子平日裡做些什麼,都是甜甜蜜蜜的,從來不會互相埋怨,兩個人一起進步,是彼此最有力的後盾。
齊遠航已經將結婚申請遞上去了,等回成灣軍區之後,他們就會結婚。
此時此刻,顧瑩不再像從前那樣,總覺得自己是個小姑娘了,她會成為一個妻子。
突然之間,她有點向往他們婚後的生活,也不知道會是怎樣一副情景。
……
顧瑩正惦記著哥哥嫂子,盼著嫂子和孩子們趕緊來陪著她。
而此時,顧驍和楚婉聽了薑曼華的話,決定第二天一早就出發去清遠。
他們本來是打算先在四合院住幾天,因此早就已經把行李收拾好了。
晚上,楚婉和薑曼華坐在火堆前,說了好一會兒話,等到火堆要滅了,才回屋休息。
薑曼華給一家四口整理出兩個房間,小倆口一間,兩個孩子則睡另一間。但她沒想到的是,在這個除夕夜,自己的房門被敲響兩次。
第一次,是楚婉敲的,她說想跟媽媽一起睡。
第二次,是歲歲和安年敲的,兄妹倆也想和他們的媽媽一起睡。
薑曼華自然歡喜,笑著讓他們進來,隻是等到他們仨一起躺在被窩裡時,又過意不去,問道:“你們爸爸不會有意見嗎?”
歲歲眨巴眨巴眼睛:“爸爸習慣啦。”
原本,安年和歲歲是想要讓媽媽給自己講故事的。
但沒想到,姥姥竟然比媽媽還會講故事!
薑曼華的大床上,躺著楚婉和兩個小家夥,薑曼華拗不過兄妹倆,給他們說自己在對岸發生的那些有趣的事。
雖然薑曼華也不知道自己還不到四十歲,怎麼就當了姥姥,有兩個這麼大的小外孫和小外孫女,可看著孩子們天真清澈的眸光時,她早就將自己一肚子的納悶拋到腦後去了。
自從和女兒相認之後,薑曼華愈發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她揉一揉兄妹倆的腦袋,笑著說:“以後經常來姥姥家玩,好不好?”
既是想要幫女兒和女婿分擔帶孩子的壓力,也是因為,她真的喜歡和這兩個孩子相處。
每當看著他們的笑容時,薑曼華總會覺得自己年輕了一些,像是回到婉婉還小的時候,將曾經的遺憾一一彌補。
再轉念一想,薑曼華突然意識到,過了年,她已經四十歲了。
這個年,過得真好,她期待四十歲之後的自己,因為那興許會比年輕時更加精彩。
夜深了,楚婉有些犯困。
她沒想到,自己都這麼大了,還能聽著媽媽講故事。
原來故事這麼好聽,難怪年年和歲歲每天都不願意錯過呢。
耳邊母親柔和的聲音回蕩著,楚婉在被窩裡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閉上眼睛。
“媽媽睡著啦!”歲歲說。
“噓,小點聲。”安年捂住妹妹的嘴巴。
隔壁屋裡,顧驍獨自躺在床上,聽見了安年和歲歲說的話。
他媳婦睡著了,應該是笑著睡著的。
他還記得,第一天在寧玉村家裡的炕上看見楚婉時,她就連在睡夢中,眉心都是緊擰著的。
可現在,好幾個月過去了,顧驍許久都沒有見過媳婦眉心緊蹙的樣子。
如今,她的睡顏總是很美。
恬靜而又溫柔。
……
成灣軍區的家屬院裡比之前清靜了不少,但還是有人留下過年的。
蔡團長一家,就沒有回老家。
晚上,袁歐歐洗好碗,就被蔡團長喊去哄一對雙胞胎女兒睡覺。
他這一對雙胞胎女兒已經十歲了,其實並不需要哄睡,但兩個孩子不聽話,隻要沒大人在邊上守著,就會半夜溜到廚房找好吃的。這是曾經發生過的,那次倆孩子在廚房搗鼓了半天,鬨出動靜,袁歐歐過來的時候,她們被嚇到了,手一揚,胳膊肘不小心碰到菜刀,差點就受傷。消息傳回到婆家去,她婆婆便陰陽怪氣的,說後媽畢竟是後媽,對孩子一點都不上心。
諸如此類的委屈,袁歐歐受過不少,但每回也都隻是吞進肚子裡去。
她曾經想過,熬一熬,一輩子很快就過了,到時候三個孩子長大,她也算對得起蔡家。
可原來並不是這樣的。
一輩子短短幾十年,就這麼熬著過,太難了。
袁歐歐去一對雙胞胎女兒的房間,哄睡了她們。之後,又發現繼子的衣服還沒洗。
“把衣服洗了吧,最近天氣不好,曬好幾天也不乾,到時候雪鬆沒衣服穿了。”蔡團長說。
“我不洗,他十五歲了,自己還不會洗衣服嗎?”袁歐歐丟下這句話,就回了屋。
她以為丈夫會像之前那樣,一臉不悅地跟進來,告訴她為人妻為人母的本分。但奇怪的是,這一次並沒有。
蔡團長自己去把衣服洗了,晾好之後,堆著笑臉進屋。
“歐歐,錄取通知書什麼時候才帶到啊?這段時間不管碰見誰,人家都說我的媳婦真是爭氣。”蔡團長笑道,“四年一過,畢業之後,你也能吃公家飯了。”
袁歐歐淡淡地掃了丈夫一眼。
婚後這麼多年,他什麼時候打正眼看過自己?年輕時,她也鬨過,說自己是來當媳婦的,又不是光為了伺候他和幾個孩子。可那會兒,他連眼皮子都沒抬,隻說當媳婦的,可不就是為了伺候一家老小嗎?她跟著他隨軍,都不用照顧婆婆,已經賺了。
那副嘴臉,當真是瞧不起她。
可十年過去了,現在他居然還會笑容滿麵地說,她真是爭氣。
果然人的臉麵,都是自己掙來的。
“估計過了初八,通知書就寄到了。”袁歐歐說。
“我聽說小顧家的丈母娘是京市大學的教授,京市不少大學的領導,她應該都是認識的。到時候我麻煩小顧去跟他丈母娘說一說,讓他們給你申請一個獨立的宿舍,或者在外麵租房子住。”蔡團長說。
袁歐歐抬起眼皮。
直到現在,她丈夫仍以為她報考的是京市的學校,以為她想留在京市。
“為什麼要單獨住?”袁歐歐問。
“芳芳和圓圓畢竟還小,到時候跟著你一起在市裡生活比較好。”蔡團長說,“四年很快就過去了,這四年她們跟在你身邊,長大之後,會記著你的好。”
袁歐歐嗤笑:“你真是懂得為我著想。”
蔡團長還想說什麼,但見他媳婦已經熄了燈。
“睡了。”
蔡團長心中慌慌的。
總覺得他媳婦這段時間不一樣了。
……
第二天清早,一家四口出發去清遠。
安年和歲歲不常坐火車,兄妹倆一上車就乖乖地望著窗外瞧,時不時都要發出“哇哇哇”的讚歎聲。
尤其是歲歲,不管看見什麼,都要“哇”一下,逗得大家忍不住發笑。
十幾個小時的車程,一家人吃吃睡睡,醒來之後說說話,很快就過去了。
楚婉原本以為下車沒多久就能到目的地,可沒想到,艱難的還在後頭。
火車到站之後,他們得轉船去海島。
“估計明天一早才能到島上。”顧驍說。
過去顧驍嫌來回折騰,自己一個人搞不定當時才一兩歲的小團子,過年時就隻帶著安年一個人來,至於歲歲,隻能留在軍區,請方主任照顧。
因此,這是歲歲第一次去清遠,一上船,小團子興奮極了,小手到處指。
“哇!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