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參商(1 / 2)

第93章

“郎君?”腰間彆著刀的侍衛見姬金吾忽然停了下來,有些疑惑地問了一聲。

他們“租”的客院並不算偏僻,甚至可以說是身處上京鬨市。北鎮司全城搜查去年年底鬨得人心惶惶的抹臉鬼,姬家的院子自然是被搜查的第一批次。

他們早就準備過如何應付突如其來的搜查,“外來客商”的身份並未受到絲毫懷疑,隻是北鎮司的人要走過場搜查,姬金吾待在書房裡也不好行事,還可能會被衝撞了。他自然懂得白龍魚服的道理,當下乾脆叫了人出去,在附近走了走散散心。

“這唱的是什麼?”姬金吾側過臉來問他。姬金吾已經許久沒去各種聲色場合了,每天從睜眼忙到閉眼,唯恐手上的事情出了岔子,因此梨園新排的戲一場都認不出來也不稀奇。

另一個侍衛凝神細聽,他是個常往梨園去的,已經認出了風中隱約而飄渺的聲音,回答說:“回稟郎君,應該是今年新上的劇《首陽山叔齊變節》(注1)。”

姬金吾不由得眉頭一挑,他是背過這附近數十裡的地圖的,心中已經從聲音的來處大約確定了這家梨園的位置,知道不遠,便說:“唱腔難得,去看看吧。”索性現在也做不了彆的事。

梨園裡沒多少人,這折《首陽山叔齊變節》並沒有時下熱門的情愛糾葛,也不怎麼受追捧,園中聽戲的寥寥無幾。

侍衛去定了上等雅座,但是回頭一看自家郎君就在門口站著,也不動,還沒開口勸,就聽他說:“我一天到晚坐著,讓我站會兒。”

侍衛有些想不明白,不知道這麼遠遠地站著能不能看清戲台上的人臉,聲音倒是夠聽得清,但是來看唱戲的也不單單是為了聽個聲來啊。

不過他看出最近郎君的心情不是太好,尤其是從豐都回來之後,一直都不太打得起精神來,也不敢說什麼,退到一邊去。

近些年,梨園中流行起一種“故事新編”,就是將以前的老故事換個背景重講一遍,或者說給已經結局的老故事換個結局。

《首陽山叔齊變節》也屬於這樣的故事新編。

“伯夷叔齊”原先是個高義凜然的故事,說的是“周未定之時,商既儘之日,有孤竹國,國中有昆仲同胞,乃兄喚作伯夷,令弟叫做叔齊”,這對兄弟都是孤竹君的兒子,且是一母所生,平日最是親厚。

孤竹君平日裡便不喜歡長子伯夷,臨終時留下遺令,要叔齊繼位。叔齊最是守禮,認為萬古人倫禮法最重,自古就是長兄繼位,連忙推脫。伯夷卻認為亡父遺令如此,也不肯繼位。

他們倆都不肯,於是最後是孤竹君的另一個兒子繼位了。

他們兄弟倆本來就不滿商紂的□□,這下乾脆隱居在渤海之濱。

後來伯夷聽說周王仁政,便帶著弟弟跋山涉水來到周的都城,想要為天下大同效犬馬之力。

誰知道他們到的時候,周文王恰好去世,周武王繼位。武王急切滅商,得知伯夷叔齊前來,連忙

派遣周公旦前去迎接,但是一路走來伯夷覺得十分失望(注2),認為周王這隻是用另一種暴/政來替代舊有的暴/政,便拒絕了職位離開了。

後來周王為了滅商,帶著自己父親文王的棺槨踏上了征途,伯夷覺得父親去世不下葬,卻要以父親的屍首去激勵士兵,發起戰爭,是一件與“仁政”背道而馳的事情,便攔著周武王的馬頭勸諫他。

周武王原本要殺掉他們兄弟二人,在薑太公的勸阻下才作罷。

“後來武王克商,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食周粟,逃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逐餓死。”

故事是這麼個故事,姬金吾年少時雖然浪蕩得過分了點,但是該念的書還是念了,這麼淺顯的典故還是清楚的。

《首陽山叔齊變節》這折戲,就是建立在原先的老故事上的,隻不過是從老故事的最後一段開始講起。

戲台上唱的是:“天下的兄弟,和睦的少、參商的多,心有兩念,始雖相合,終乃相離……”

這折戲說的是伯夷叔齊上首陽山之後,叔齊餓得昏沉,忽然醒悟:“這世上的倫常,是以長兄為重。長兄是孤竹君長子,應襲君爵,如今自然也該為舊主死殉。而我是幼子,名分大不相同。前日各種行徑,不過是長兄的意思,我隻是幫襯著聽他的而已,如今要下山才是我的心意,大家各行其是罷了。”

而伯夷“原不提防著叔齊”,又因身體差些,已經“餓得七八分沉重”。

叔齊趁著長兄去山後采薇,便打點行裝獨自下了山,一路上又經曆了各種坎坷,待到山下,碰到隻野獸,已通了靈性,問他:“長兄伯夷何在?”

叔齊說:“我此番出山,信將不錯,待有功名到手,再往西山收拾家兄枯骨,將未晚矣。”

唱到此處,這出戲的第一折就結束了。

姬金吾在台上人唱到“收拾家兄枯骨”一句時就笑了,他隻是站著,並沒有靠在哪裡。因為今天穿著一身玄青色交領大袖衫,在微微的燈下,看著像是與人盟誓時投到水裡以證心意的珠玉。

他聽完第一折,對這出戲已然失了興致,看看時間已經差不多了,便準備回去。

一路無語,將進自家院子時,倒是遙遙地點評了兩句:“戲不錯。做人長子、為人兄長,生來便要多擔當些,你不擔當、我不擔當,又有誰來擔當呢?”

侍衛自然都是點頭附和。

夜已深了,北鎮司的人都走了,院子中早恢複了井井有條。姬金吾原本要去書房,問了一句得知杜常清還沒回來,看了下玉簡才知道他說是遇見了投緣的朋友,這幾天恐怕不回來了。

姬金吾上次與他在豐都吵了一架,後來便答應不再遣人跟著他,如今巴不得他出去散心,把舊事忘了個乾淨最好。根本沒有得到過的男女情愛有什麼走不出來的,多見見世麵就走出來了。

他臉上帶了幾分笑意,結果沒走幾步又收到密信,得知派出去給易楨遞軒轅昂行蹤的人還沒成功,因為小郎君在易姑娘身邊,不好貿然上

前,怕被認出是姬家的人來。

姬金吾:“……”

姬金吾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坐在書桌前,拿起筆又放下,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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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楨以前很喜歡抱著香香軟軟的小姐姐睡覺。

但是她從來沒意識到自己也是香香軟軟的小姐姐,彆人也很喜歡抱著她睡。

她的畢生理想“被富婆抱著睡”,就在這種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實現了。

外麵的天色已經隱隱亮了,延慶公主最近的十二個時辰裡依舊在瘋狂和北鎮司督主徐賢作對。傍晚時馮家的家主來拜訪了她的行宮,待馮家的家主走之後她還跑到城郊苦山去繼續和徐賢作對。

這樣高強度的連軸轉使得這位公主不一會兒就枕在易楨腿上睡熟過去。

易楨被她枕得有些腿麻,原本隻是輕輕動作想緩解一下腿部的酸麻,但她不過輕輕一動,直接被這位半夢半醒的公主給抱到懷裡去了。

延慶公主都不卸妝的,頭上原本戴著個名貴的發冠,隨手丟在枕邊。她比易楨要高,抱著她一點壓力也沒有,渾身軟綿綿地膩在她背上。

易楨:“……”好大。好軟。

她忽然想起比自己矮的阿青,一聲不響地走了好像有點對不住她。不知道她現在有沒有交到新的好朋友。

阿青就平得坦坦蕩蕩。

剛才小杜弟弟其實是不太情願讓她跟著延慶公主去拿藥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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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公主對所有“臭男人”的態度都不算特彆好,她非常明顯地喜歡“女孩子和小孩”。

小杜弟弟方才低聲對她說,讓她不必如此,他會幫她找到藥材的。

易楨一方麵是擔心道長的傷勢經不起拖,就算小杜弟弟這麼說,陰沉木還是不知道要找到什麼時候去;另一方麵是覺得也不能太麻煩小杜弟弟。

她那天放狠話說和姬總兩不相見,大家誰也彆煩誰。要是轉頭就勾搭上他弟弟。

而且不是正經和他弟弟搞對象,就是利用純情奶狗什麼也不懂,通過“每天見麵”騙他去救自己有好感的道長。

嗯……

反正易楨不敢想姬總的眼神。她絕對當場自閉。

恐怕不止是自閉,還要被掛在城牆上。

說不定姬總還會發出“大家都是海王,誰瞧不起誰啊”的嗤笑聲。

說起來,易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具身體就是又甜又軟的漂亮小姐姐,她還蠻討漂亮小姐姐喜歡的。

兩個海王聯姻,你的魚塘就是我的魚塘,真實的夫妻共同財產。

易楨趕快停下了自己越來越偏、越來越恐怖的思路。

歸根結底,道長是為了救她舊傷複發的,給道長找藥治好他是易楨責無旁貸的事情。

這本來是她自己的事情。

易楨就是這種性格,莽起來就完事了!

天色初亮,路上做早工的人已經起來了。

原本延慶公主按慣例是要回自己在宮外的公主府的,但是既然答應了給易楨找藥,還是選擇去了宮中自己的住所。

眾所周知,延慶公主的皇兄,北幽如今的皇帝——宣王,是個智商不太高的傻子。

宣王能登上帝位,就是因為北鎮司和世家看重他腦子不清楚又性格柔和好操縱。

因為宣王脾氣太好,又智商低好糊弄,宮中許多事其實是靠延慶公主來管的。沒有延慶公主坐在那裡鎮著,隻怕伺候的內侍把皇帝冠冕上的東珠都偷出去賣了。

延慶公主並沒有成家、沒有駙馬,又是宣王的親妹妹,經常護著宣王;她又是個頂尖的美人,和世家家主的關係都曖昧著,經常和他們“把酒言歡、通宵達旦”。

朝堂上保皇的文官和世家的子弟都給她麵子,也需要她這麼一個在兩方之間平衡的人物。所以延慶公主最是體麵,自由出入宮禁完全無人阻攔。

所以北鎮司今日抓捕世家的後裔,原本根本和她這個皇帝的妹妹沒有關係,她卻也能理直氣壯地出來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