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情深(1 / 2)

太陽真是太晃眼了,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好像所有黑暗都無從遁形、也不應該存在。

姬金吾手上割開的傷口很大,他當時激動了,而且因為習慣了疼痛,被割開多大的傷口都不覺得害怕,隻害怕她用厭惡的眼神看著自己。

不要討厭我。

我知道我讓人討厭,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討厭我。

這話說的他自己都矛盾,可是若是連這句話都沒有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有什麼可說的。

他手上的傷口有些長,所以現在他要包紮自己的傷口,也挺費勁的。不過姬金吾已經十分熟練了,雖然麻煩了一點,但也不是不能繼續。

易楨原本是沉默地看著他處理自己手上可怖的傷口,可是看著看著有些於心不忍,想幫幫他,又立刻把這股衝動給抑製下去了。

既然決定離開上京了,就不要再給他什麼錯覺了。

於是她把視線匆匆挪開,隨便望著桌上的其他東西。

“雲異道的修士,近來出名的少。”姬金吾說。

易楨一愣,隨後發現自己望著的那個方向有本《五運六氣談》,那是雲異道的卷宗。

“嗯。”易楨發出一個簡單的音節,以維持基本的社交禮貌。

“先帝昭王在時,北幽的雲異道極盛。因為先帝昭王身邊最重用的親信,就是一位雲異道的修士。”姬金吾怕她無聊煩悶,主動挑起了話題。

他手上的創口太大了,上過傷藥也還需要不同方向的多次包紮,才能完全覆蓋住創口。

“昭王和那位修士的關係非常好。昭王去世的時候,那位雲異道的修士還自請殉葬。”姬金吾說:“也有說法是,那位雲異道修士設計了整個昭王陵墓,為了防止他人破開墓穴,所以必須將他殉葬。”

“但是我個人是不太讚同這個說法的。據可靠消息說,那位修士已經成功晉位真人,昭王想要強行殺死他殉葬是不太可能的。”

“不過,我前些日子聽到一則趣聞。說是雲異道修士所設計的陣法,攝取的生靈越多,力量越強大。”

易楨已經聽過很多這個昭王的傳聞了。多到她都可以列個大事表來。

上元積年1798年,昭王繼位。同年,他開始修建自己的陵墓。

在修建陵墓的同時,昭王作為一位幾乎能打滿分的帝王,完全把控了朝政,並且開始了和北戎的戰爭。

在兩國的戰爭中,北幽在昭王的領導下,幾乎將北戎亡國。

但是上元積年1814年,昭王的寵妃及愛子接連去世。

昭王因此消沉,北戎也因此獲得了喘息的機會,沒有真的亡國。

此後,昭王開始把主要精力放在尋找傳說中的秘寶上。那件法寶據說可以起死回生,讓他的寵妃與愛子從幽冥之地歸來。

昭王死於上元積年1829年。他死前三年,他的皇後因病去世了。

而他最後選擇同他沒有孩子的皇後合葬。

“聽說昭王給他那個早逝的寵妃準備了許多活殉。”易楨說。這還是聽林娘子說的。

姬金吾點點頭:“陳清淺就是他封入墓中的最後一批活殉。但是她手上有不死蠱,我傾向於她依舊活著。”

“啊?難怪你找不到她?”易楨的心微微往下沉了一沉,因為“活殉”這個詞給她帶來了不好的預感,之後他要說的事情很可能比這還不幸。

“嗯。”姬金吾說:“因為她是出身南嶺的巫女,所以我是先從南嶺找起的……我想,她應該是南嶺出逃的聖女的女兒,我起初懷疑她是被抓回南嶺了。”

“真的找了許久,一點蹤影也沒有。”姬金吾說:“還是……同你成婚的那天,有人上報說在北幽的醉歌樓裡看見了陳清淺的臉,才找到具體線索的……我找人繪製了陳清淺的畫像,以方便大家辨認。為了不讓大家發覺我身上蠱毒的事情,一直隻說是尋找她。”

易楨微微抬起眼:“你是故意讓所有人這麼認為的。”

姬金吾知道這件事情無論怎麼說,都對自己真正的心上人不公平,因此隻是低低地為自己稍微辯解了一句:“我要遮掩我身上蠱毒的事情。沒有比癡情更好的幌子了。”

易楨:“……”

姬金吾。我有時候真的不敢信你。你裝得太好了。你說的這些話,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總不能這一輩子都靠真言之誓過日子吧?

姬金吾看著她,好像意識到了她在想什麼,有些絕望地說:“我以後什麼事都不瞞著你,你問我我都說。”

易楨:“……”

這句話又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他好像怕易楨覺得不耐煩,手上包紮的傷口也顧不上了,匆匆忙忙地說:“我中的蠱毒,陳清淺說是叫不死蠱,是她母親自己培養的、獨一無二的蠱蟲。所以要解開,隻能去找她。”

易楨愣了一下。

她記得,不死蠱和無間蠱一樣,也有許多個迭代版本。而且不同人研製的蠱蟲,還有不同的功效。

問題是,“不死蠱”這三個字,對應的哪個版本,都充滿了血腥和痛苦。

易楨問:“有什麼症狀?”她的臉有些發白,可能是因為剛才割破手流血了。

她在一步一步靠近秘密,這個秘密當初她想了很多遍,都想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其實也可以拒絕繼續聽下去,直接轉身走的。但是又不甘心。她這個時候走了,恐怕臨死的時候還要想,當初那個秘密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姬金吾說:“我那個時候九歲,從懸崖上摔了下來。她給我用了不死蠱,當時立刻就沒事了。可是上元積年1817年,我身上開始出現劇烈疼痛,同時天資快速流失,無法再繼續修行……現在維持的品階,都是十七歲之前就達到的。”

他可能很不適應和人坦誠相對、剖心掏肺地說話,自己都不自在了,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地自嘲了一句:“……所以我說不想修行,其實是因為不能繼續修行了。隻是為了不那麼難看,才這麼說的。”

易楨依舊死盯著那本《五運六氣談》,她不知道該回應什麼,好在他說話的語速的也很快,根本不給她機會插嘴。

“我私底下找了很多大夫,嘗試過很多法子,都沒有用。有個大夫說,可能這是不死蠱和南嶺同生共死蠱的結合。”

易楨好像聽過這個說法。

“不死蠱可以讓瀕死的人複生,但是複生的人要日複一日被遊走在血液裡、讓他複生的蠱蟲折磨,”姬金吾說:“同生共死蠱,則可以讓兩個人的命運完全聯係在一起,可以隨意分享對方的一切。”

易楨沒太懂,她有些疑惑地說道:“你是被中蠱之後,又過了七年才開始出現不死蠱的症狀的。”

姬金吾點頭:“所以那個大夫猜測,可能我中的那種蠱毒,可以汲取他人的生機,並且進行高效率轉換,將瀕死之人救回。但是如果瀕死之人在成長期,總有一天,轉換過來的生機會不夠用,於是不死蠱的蠱蟲開始起作用。”

嗯……這個大夫說的這種可能,還真的挺複雜的。

簡單概括一下。

上元積年1810年,姬金吾被人種下了某種蠱毒,瞬間從瀕死狀態複生。這個時候,他能夠複生,是因為他身上的蠱蟲在源源不斷汲取來自另一個人的生機。

上元積年1817年,姬金吾因為處於少年高速成長的時期,蠱蟲汲取的生機不夠用了。於是轉換成了另一種模式……不死蠱的模式。

所以他開始渾身劇痛。

“可是,這無法解釋你為什麼忽然開始流失天資啊?”易楨發現了盲點:“那個大夫的猜想不一定對,他隻是猜,又沒有證據。”

“那個大夫說:我的天資,早就在從懸崖上摔下來的時候,命燈滅的那一瞬間,就徹底歸零了。”姬金吾說:“後來所有的一切,都是從另一人身上偷來的。所以上元積年1817年,可能我的天資並不是在快速流失,隻是回到了原本的那個人身上去。”

“我現在能夠維持當初的修為,或許是因為之前的那種模式還在起作用,在一些生機還在被傳輸過來。”

易楨愣愣地看著他。

姬金吾在說話的時候,很多次想用後來者的目光,將過去粉飾一般,不是更改事實,而是讓它稍微沒那麼難接受。

可是他最後隻是實話實說,一點修飾都沒有。

剛才答應她了。

姬金吾說:“我最開始不告訴其他人,隻是因為不想被母親知道。後來不告訴任何人,是怕大家知道有這個可能性。”

易楨說:“隻是可能而已,那個大夫沒有任何證據。況且這件事並不是你的錯。”而且這麼複雜的可能,根據奧卡姆剃刀定律,必定是錯的。

姬金吾低聲說:“我怕大家知道這件事,我的父親可能也會知道。他知道之後,就會殺了我。他一向最看重常清的修為,希望他能夠得道飛升。如果他可能有一部分天資在我身上,我父親一定不會猶豫的。”

易楨:“啊?”

這一瞬間,她心裡轉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南嶺的同生共死蠱,最開始是一對雙胞胎姐妹研究出來的。她們處在敵對的部族,隔了很遠,為了證明自己值得信任,派了蠱蟲飛越茫茫密林,和對方一起種下了同生共死蠱。

易楨:“你覺得傳輸生機給你的那個人是杜常清?”

姬金吾說:“可能是。他在那一年取得了很大的進益,此後修行也是越來越好。”

易楨依舊皺著眉頭:“這隻是一個連證據都沒有的猜想,根本不可信,說不定是誰故意離間你們。”

姬金吾說:“我知道。但是隻要有一絲可能,我父親都會殺了我的。他不在乎其他人怎麼想怎麼看,他隻看重常清的修為。”

易楨:“……”

易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想了又想,輕飄飄地說了一句:“你……祝你這次能找到解藥,你中的蠱毒肯定不是這個。”

她忽然覺得恐怖,語速很快地問道:“可是你,解開這種蠱毒之後,你不就回到瀕死狀態了嗎?”

姬金吾說:“對,我可能會死的。”

他終於能光明正大地和她對視了:“前幾天,我聽你說喜歡過的時候,我想我肯定能找到給我下蠱的人,她說不定有辦法,讓我不再痛了,還能讓我活下來。”

“我不知道。這些年我已經嘗試過許多種辦法了。都沒用。”姬金吾說:“但是我當時覺得,你那麼好,都還是喜歡我了,我應該可以好好地活下來。”

姬金吾年少時也夢想過,以後娶自己喜歡的人,一生都隻對她好,他們會組成一個完整的家庭,他會是個翩翩君子,大家都會羨慕他的妻子。他要成為一個合格的丈夫和父親。

可是他一直在痛苦中掙紮,一步一步,好像每一步都選擇了所能選的最好選項,可是還是徹底偏離了最初的初心。

他後來又夢到過能和易楨兩情相悅,然後他就把這些年的事情講給她聽。她那時必定是很喜歡他的,她就會心疼他,可能會吻他的疤。他也許可以哭,她也不嫌棄他。

他這麼多年,不管碰到什麼樣的事情,都從來沒有哭過。

可是真實又和當初設想的不一樣,他隻是很平淡地把這些說了出來。

因為到底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

還有就是,她這麼不相信他。他忽然想到,好像嫁給他,並不會讓大家羨慕她。

大家會說,你看那個姑娘嫁的郎君,他以前是多麼的浪蕩,他還用了數十年去找另一個人。大家不會羨慕他的心上人的。

十七歲那個天資過人、謙謙君子一樣的少年早就在日複一日的疼痛中消磨掉了,在那個劇痛驟然出現的夏日消失掉了。

她很好。沒有他出現在她的人生中,她會更好。

這件事不難承認。

易楨隻覺得難受。可是他好像並不太難受的樣子,像以往一樣地微微笑著,溫柔地看著她。

像是還在萬方船上,在無邊的大海裡漂泊,每天他都會溫柔地對她說,你都嫁給我了,這就是你的家,不要害怕。你喜歡什麼東西我都給你,昨天睡的好不好?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東西?

易楨飛快地說:“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的。你會找到解藥,然後好好活下來的。”

姬金吾很想把她抱在懷裡摸一摸頭發,就像他在博白山要離開她的時候。

那時她剪了一束頭發給他,因為他要出遠門。好像每一對夫妻那樣。丈夫出門前要帶走一束妻子的頭發。

可惜並不是真的夫妻。

姬金吾說:“阿楨。你可以不喜歡我,但是你不要可憐我。我不可憐。”

他說了那麼多。其實是有私心的。他大可以兩句話就說完一切,但是他想多說一點。

多說一點,她待在他麵前的時間就越長一些。她看向他的時間也多一些。

易楨幾乎是立刻接話:“我沒有可憐你。”

她話接得太急了,密切關注著他似的,又是害怕又是憐惜,兩種感情交織在一起,被他用溫柔的眼神看著,忍不住想要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