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阿姨她們訕笑著離開後, 病房又恢複了安靜，孔倩妍強撐的假笑也收斂了起來。
馬騰動手把病床的放下去的餐桌板搖起來，一一把清淡營養的餐食擺上去, “大小姐，實在沒有胃口也吃兩口墊墊肚子，然後再去把醫生開的檢查項目做了。”
“醫藥費和這個病床費是多少？”孔倩妍問出自己最在意的點, “我不做檢查，等我打完點滴，我就出院。”
她有多少家底她心知肚明, 來趟醫院各種檢查花銷動輒幾百上千, 所以這些年她哪來有點不舒服也從來不會上醫院，上次感冒咳嗽了大半個月她連家門口的小診所都沒去。
除非受傷要看醫生的人是顏桃桃。
馬騰勸道：“檢查是醫生建議做的，單子費用我已經交過了, 大小姐還是去做下檢查比較好, 我看了下都是些常規檢查, 不費事的。”
孔倩妍略顯激動的出聲：“誰讓你去繳費的？”
一想到“不菲”的費用，顏駿生氣的麵孔浮現腦海，耳邊甚至能聽到他苛責的聲音, “你就會花錢, 我累死累活賺多少錢都不夠你花！”
孔倩妍心理上近乎條件反射的生出愧疚自責來。
馬騰笑容僵在臉上, 此刻孔倩妍不近人情的神色帶了幾分孔竹生的影子。
難搞哦。
他好像惹大小姐不開心了。
顏桃桃正欲開口緩和氣氛, 孔倩妍又衝馬騰開口了, “把你銀行賬號給我，等我出院會把醫藥費還有你給我鄰居那三千塊, 一並打給你。”
之前沒有阻止, 都是出於想在牌友們麵前回應她們之前質疑的虛榮心, 不然她是絕對不可能讓馬騰拿錢的。
沒有提現金也沒有提手機轉賬, 不過都是因為孔倩妍現在根本就拿不出這麼多錢，她不想在馬騰麵前露怯，便提了銀行卡。
“不用了，這些費用孔董會給我報銷的，大小姐不……”
“銀行卡號給我。”孔倩妍強調了遍打斷馬騰的話，病床上的手緊緊拽著床單，她下意識的去挺直背，仿佛那樣尊嚴臉麵都沒落下，冷聲道：“彆叫我‘大小姐’，我早就不是什麼‘大小姐’。”
她和孔竹生斷絕父女關係五年了，這一聲“大小姐”她受之有愧。
接受了馬騰的幫助和錢，就等同於接受了孔竹生的錢。
馬騰不傻，到這基本上把孔竹生一家的關係理清楚明白了，難怪boss從來不提家事，這些年都是獨居，認不出自己的外孫女，根本原因都是和孔倩妍之間的矛盾吧，再聯想到顏家人的所作所為和孔倩妍的處境，原因就更清晰明了了。
顏桃桃把一直被孔倩妍擱置在一旁的水再次遞過去，“媽媽，先喝點水吧。”
她怕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孔倩妍會情緒激動連點滴都不打了。
孔倩妍不敢去看顏桃桃的臉，就怕多看幾眼就會生出不舍來，便對馬騰道：“你把桃桃帶回去吧，以後彆讓她再過來了。”
一旦和顏駿碰上麵，她怕顏桃桃走不掉。
“我不走。”再激動顏桃桃也隻是小心翼翼的抓住孔倩妍的手臂，“媽媽，你和外公見一麵吧，兩個彼此在乎的人，有誤會說清楚就好了，一輩子很短的，你舍得這一輩子都再也不見外公了嗎？”
馬騰訝然的看著顏桃桃。
這些話是孔竹生教她說的？
孔倩妍沒來得及說話，擱置在一旁的手機就響了，都以為會是顏駿的電話，母女倆同時彆過頭看去，屏幕上閃爍的是“堂嫂”兩個字。
竟然是劉萍。
孔倩妍睫毛顫了顫，緊抿著唇，手指不住的蜷縮又握緊，身子朝前傾了些許又後退，每個細微的動作都透出她對接劉萍的電話是既抗拒又害怕的。
顏桃桃受夠了孔倩妍衝顏家人委曲求全的樣子，她的情緒湧上來，搶在孔倩妍觸碰到手機前撥開手機，道：“不想接就不要接，媽媽，你不能拿出對外公的狠絕來對這些討厭你欺負你的人嗎？為什麼非要對他們委曲求全？”
“……”
“為什麼，你總要傷害愛你的人，讓愛你的人難過？”
這是活了兩輩子的顏桃桃，最費解的地方。
重生之前，顏桃桃無數次的試圖拉著孔倩妍逃離這一切，明明自己才是這個家庭唯一在意和關心她的人，可她隻會一次又一次的勸說自己對生活和壓榨她們的人妥協。
重生之後，她知道在意著孔倩妍的，除了自己還有一個孔竹生。
可孔倩妍對孔竹生的態度，甚至比對自己更糟糕。
顏桃桃一直以為孔倩妍早就被苦難的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現在才知道，她是把所有鋒利的邊角全部給了孔竹生。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顏桃桃對自己的母親，又愛又恨。
孔倩妍像是被問懵了，隨即反問道：“這些話是他讓你來問我的？”
太長時間沒喝水，又過於激動，她的聲音透出尖厲的啞。
顏桃桃暗叫不好，情緒上頭沒去顧慮自己現在才五歲，說話措辭欠妥了，這下勸說沒成，還可能加劇孔倩妍和孔竹生之間的矛盾。
“他很愛我很在意我嗎？小時候……”孔倩妍驀地住嘴止聲，像是突然被針紮破了的氣球，泄了氣，不說話了。
現在在說這些，毫無意義，尤其是衝著才五歲的顏桃桃說，加上這些年為了避免顏桃桃對顏駿產生怨恨，她拿孔竹生和自己舉例時，也不曾說過一句孔竹生不好，並不是說那些形容是虛假的，隻是糟糕的部分她沒跟顏桃桃說過，更何況這裡是醫院，旁邊還站著個馬騰。
“哎呀，差點忘了——”馬騰忽然動作誇張的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去拿另一個食盒，“桃桃，這些是給你準備的午飯，你早上也沒吃什麼，趕緊陪媽媽一起吃點東西吧。”
氣氛實在不對，要是兩母女吵起來了，馬騰還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隻好趕緊把話題帶過去。
即便很想繼續聽孔倩妍剛剛對孔竹生的“控訴”，但顏桃桃也知道那是不合時宜，為了不繼續刺激孔倩妍，她收斂起剛剛與年紀不符的“針鋒相對”，坐在床邊，小心翼翼道：“媽媽，對不起，我又惹你生氣了，是我不好，你彆生氣，生氣對身體不好的。”
聞言，孔倩妍放柔的語調裡都是自責，“我沒生你氣。”
“我隻是看到堂伯母的電話有點害怕，我之前和外公在麥當勞碰到了她和顏星傑，顏星傑還是和以前一樣，拽我辮子欺負我，罵我是‘醜八怪’，堂伯母就很凶，當著大家的麵說要打我，還說要告訴爸爸，讓爸爸揍我。”顏桃桃擺出委屈後怕的表情，狀似不經意的強調，“我知道的，爸爸聽了一定會揍我，我很害怕……然後沒過兩天，堂伯母就去外公公司鬨事，說外公拐賣小孩子，緊接著堂伯父也去了，不僅要把我帶走，還問外公要好多好多的錢……”
孔倩妍當然不會質疑顏桃桃的話，她聽著整顆心都揪起來了，再也無法保持冷漠，抬手將顏桃桃攬入懷裡，語帶哽咽，顫抖發聲，“桃桃彆怕，媽媽不會讓爸爸打你的……”
顏桃桃隻能在心裡沉重的歎息。
她比誰都清楚，孔倩妍這句承諾不過是空頭支票。
重生前的記憶告訴她，孔倩妍所謂的不讓顏駿打她，不是去阻止顏駿動手，而是在顏駿動手時，孔倩妍會用自己的身軀替她挨揍。
孔倩妍：“你以後就和外公一起生活吧，不要回來找我了，你在哪過得快樂就在哪過，媽媽不會怪你的，你隻要記得爸爸媽媽都是愛你的就可以了。”
“……”
“你也不要擔心我，我過得很好，今天昏倒是個意外，你爸爸最近對我挺好的，給我買花還買了新裙子，之前還說要帶我出門吃大餐。”
又來了，孔倩妍又開始在一地的玻璃渣子裡找糖，編造顏駿愛自己的幻象了。
依偎著孔倩妍，顏桃桃不住的深呼吸，克製住自己回懟的衝動，不想繼續聽她“洗腦式”的發言，開口道：“媽媽，我聽話，我回外公家去，我都聽你的，但你能不能也答應我一個要求？”
“什麼？”
“我們一起吃飯，吃完飯我陪你去做醫生開的檢查，然後你陪我回外公家，好不好？”顏桃桃仰頭看她，大眼裡都是乞求，“我不知道下次再見到媽媽是什麼時候，想和媽媽多待一會。”
孔倩妍已經坳了這麼多年，三言兩語是不可能勸動她的，一張舊照不足以觸動她，那一屋子的呢？
如果孔倩妍可以回到“央樂府”，熟悉的環境應該可以喚醒很多她過往的美好記憶，那裡還有很多孔竹生在乎她的證明。
孔倩妍沉默半響，繼而點了點頭。
於她而言現在最重要的是在顏駿發現之前把顏桃桃送走，另一方麵她著實心疼檢驗單的費用，既然已經交費了，就做個檢查吧。
母女倆終於一起吃了頓久違的飯，期間劉萍連著打過來兩個電話，想到顏桃桃說的在麥當勞的種種，她這個當母親的心疼不已，硬下心沒接電話了，中間旁敲側擊的詢問著顏桃桃和孔竹生在一起的生活。
剔除了跑去羅南平家住的那段沒有說，顏桃桃繪聲繪色的描述孔竹生是如何“笨拙”的照顧自己，寵愛自己，帶她去公司上班，給她講哄睡故事，給她買所有想要的東西，給她紮頭發……等等。
孔倩妍聽著，眼眶泛紅，喉嚨口堵著熱流，不上不下，她看著顏桃桃說話時眼裡的光，下定決心要讓顏桃桃跟著孔竹生長大成人。
做完了常規檢查，沒來得及等所有結果出來，孔倩妍立刻牽著顏桃桃，送她回了“央樂府”。
可同顏桃桃計劃的不一樣，孔倩妍把她送到了彆墅門口，拿過顏桃桃遞過來的鑰匙打開門，繼而把鑰匙掛回顏桃桃的脖子上，停在了原地。
顏桃桃仰頭看她，喚道：“媽媽？”
“我不進去了，你爸爸快要下班了。”孔倩妍沒有要進去的意思，她蹲下身子，把首飾盒塞到顏桃桃懷裡，囑咐道：“這些東西你放回原處，以後要聽你外公的話，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長大。”
顏桃桃的心一沉，這話怎麼聽都跟“永彆”似的，仿佛這一輩子兩人都不會再見麵了。
顏桃桃放下首飾盒，伸手拉住孔倩妍的手臂，正欲出聲又聽到了孔倩妍的電話響了。
是顏駿打過來的，即便隔著屏幕，她神色也染著慌亂，示意顏桃桃不要發出聲音後才按了接聽，“喂，老公？”
“在家待了一天麼？”顏駿狀似不經意的口吻裡都是探尋，“我快下班了，你今天沒去打牌吧？我有點餓了，是不是一回家就可以吃到老婆做的飯菜了？”
“嗯……沒去打牌，我馬上準備晚飯……”不想讓顏駿知道顏桃桃回來的事情，她對今天發生的事情絕口不提。
電話那頭的顏駿像是聽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挺開心的應了兩聲，切斷了電話。
顏駿打這通電話，根本就隻是為了試探下孔倩妍現在還在不在醫院，會不會讓他去醫院繳費照顧她而已，既然她如自己所願的沒提這件事，他求之不得，當然不會揭穿。
四周安靜的環境加上湊的近，顏駿說了什麼，顏桃桃聽得一清二楚。
“媽媽你騙人，你說爸爸最近對你很好，他對你根本就不好！”顏桃桃恨不得用力搖搖孔倩妍的頭，看能不能把她腦子裡的水給晃出來，“他明明就知道你昏倒進醫院了，他還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還讓你給他做飯，既不照顧你也不讓你休息，他哪裡對你好了？！”
她要是隻會噴火的恐龍，此刻都能把天空燒紅。
真是氣炸了！
幸虧她留了一手，之前留了錄音，她現在就要當麵揭穿顏駿虛偽的麵孔，看孔倩妍還要怎麼自己騙自己！
趁著孔倩妍愣怔間，顏桃桃伸手拿過她的手機，動作利落迅速的找到之前的通話錄音點開，怕她聽不清楚，直接遞到她耳邊。
錄音通話裡顏駿的聲音字句，有著孔倩妍熟悉的冷漠和厭煩。
孔倩妍奪回手機，退出播放界麵鎖屏收入口袋，蹙眉看著顏桃桃，“為什麼會有這通錄音電話？”
這是重點嗎？！
重點難道不應該是顏駿表裡不一，對她不管不顧嗎？！
顏桃桃氣得快要腦梗，心裡瘋狂刷著彈幕，沒好氣的回道：“電話是我拜托護士姐姐打的，可能她不小心按到了錄音鍵吧。”
作為一個母親，五歲的顏桃桃在自己的眼裡肯定是天真可愛沒有心眼的，孔倩妍對她的說辭不會抱任何懷疑，她自顧自的解釋道：“你爸爸是工作忙，你也聽到了，如果不是因為要工作，他會來醫院的。”
這番話與其說是說給顏桃桃聽的，不如說是她說給自己聽的。
“那他為什麼要裝作不知道的樣子？他完全可以說實話，你又不會怪他。”顏桃桃直接戳穿她，“媽媽，你到底要騙自己到什麼時候？”
“你還小，你不懂，你爸爸……是愛我的，如果他不愛我，為什麼不跟我離婚呢？”孔倩妍像是找到了個說服自己的強有力的理由，瞬間有了底氣，為自己勾勒著美好的未來，“他現在這麼做，隻是因為沒有錢，迫不得已，等以後有錢了，就會好起來的，到時候，媽媽就把你接回來。”
貧賤夫妻百事哀，對比五年前和五年後顏駿的態度變化，孔倩妍覺得造成這一切的根本原因都是一個“錢”字。
顏桃桃覺得自己血液直衝腦門，自知沒能力勸動孔倩妍，隻能曲線救國，“你不肯離開爸爸，為什麼不願意見外公呢？”
“……”
“媽媽，你見見外公吧，你們需要好好溝通，外公隻擅長工作，但根本就不知道怎麼當家長的，你覺得他有做錯的地方，你說出來，他雖然看起來冷冷的脾氣壞不好相處，但他會聽進去的。就像……就像之前，我說想吃麥當勞，他就常常帶我吃麥當勞，他用著他的方式對我好，卻不知道……”
“彆說了，我要走了。”孔倩妍慌亂起身。
“媽媽！”
無視顏桃桃的呼喊，兩三步後孔倩妍駐足，背對著顏桃桃，很輕的說了一聲，“錯的是我。”
她不是願意見孔竹生。
她是不敢見，也沒有臉麵見。
她低垂著頭步子邁得又快又急，馬騰在後麵追了一路，她就是不肯上車。
顏桃桃立在原地看著孔倩妍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
意料之中的結果，還是會忍不住的失望。
但也不是一無所獲，至少孔倩妍剛剛話裡透露出來的訊息是，她不見孔竹生的原因不是埋怨和憎恨，而是一種……羞愧？
那是不是意味著她隻要勸動孔竹生就可以了？
逆向思考下，顏桃桃茅塞頓開。
為什麼要費力去讓死心眼的孔倩妍離開顏駿呢？
讓隻把孔倩妍當做搖錢樹和踏板的顏駿主動甩開她，似乎要輕鬆得多。
顏桃桃徹底死了要從孔倩妍這下手讓她離婚的念頭，垂首看著原封未動的首飾盒，想到聽到錄音通話的孔倩妍都能為顏駿編造理由，讓他的行為合理化，她開始慶幸孔倩妍沒收下這個首飾盒。
孔倩妍如果收下了，最後隻怕也會落到顏駿手裡。
顏桃桃抱著首飾盒回到孔倩妍的房間，把東西回歸原位，一一掃過照片裡笑靨如花的孔倩妍，她輕輕關上了房門。
孔倩妍一定會回來的。
她堅信。
整理好心情顏桃桃下樓時又聽到了客廳的電話響了，她小跑著過去，這回趕在鈴聲停止前接到了電話，“喂？”
座機話筒裡隻傳來電流聲，音量似乎比手機聽筒來得響。
等了片刻也沒聽到人聲，顏桃桃接著問道：“喂？請問是哪位？”
耳畔依舊隻有“嗞——嗞——”的電流聲。
“沒人麼……？”顏桃桃嘟囔了句，為了不得罪有可能是找孔竹生的熟人，保險起見她還是禮貌的說了句：“如果你是找我外公的話，建議直接打他手機，不知道是不是信號不好，我這邊聽不到聲音，掛電話啦。”
電流聲裡糅雜進呼吸聲，在她挪開聽筒前，有人聲響起：“……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