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1 / 2)

夏佑就那樣看著她, 不躲不閃。

林漫語怔在原地,耳畔是許久沒有聽到的,夏佑的聲音, 稚嫩陌生。

她完全沒有想到夏佑會開口跟她說話, 也完全沒有想到夏佑會跟她說這樣的話。

以她對夏佑的了解,她今晚過來詢問他是否願意跟他們回家,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甚至給夏澤打電話, 她也知道,夏佑肯定是一言不發的, 她早已經備好的台詞,等到電話通了,會當著夏澤的麵再問一遍夏佑,再向夏澤解釋, 夏佑的沉默的含義。

於是夏佑留在爺爺奶奶家會成為他自己的決定,與她這個當母親的無關。

夏佑的發聲,完全打破了林漫語的計劃, 詫異讓她半天都沒有回過神。

夏佑看起來格外的冷靜,眉眼裡的冷漠和林漫語如出一轍,他張了張唇,接著道:“你不要我,你不想我回家, 你希望我一直待在爺爺奶奶家。”

夏佑的聲音讓林漫語回過神, 她連忙去掐斷撥出去的電話, 看到電話已經顯示的是接通的狀態, 她麵色瞬間煞白。

電話是什麼時候通的?

剛剛夏佑說的每一句話, 夏澤都聽見了嗎?

林漫語內心翻湧著慌亂的波浪, 她握緊手裡的手機,太過用力,指甲都失了血色,她垂眸看著夏佑,逆著光,她上半邊臉都在昏暗的陰影裡,下半邊臉可以看見淺淡的唇抿成一條直線,沒有了她慣有的淡然,“夏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知道。”

“你願意待在爺爺奶奶家,就待在爺爺奶奶家,你可以做自己的選擇,我和你爸爸都會尊重答應你的決定,你不用因為害怕爸爸不同意,說成是我的想法。”

夏佑小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的起伏,但是整個軀體,都像是在用儘全身力氣的緊繃著,“我願意待在這裡,你也想我待在這裡。”

這是他們兩個共同的想法,不是他一個的人的。

林漫語是這樣想的,夏佑比誰都清楚。

一直以來,他對林漫語的想法,心知肚明,他看著林漫語在大家麵前維持著一個母親場麵的關心,在有外人在場時,都說他說上幾句話,在夏城泉、朱荷在的時候,噓寒問暖,他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裡,像個沒有情緒的布娃娃,他不配合林漫語,也不揭穿林漫語。

夏佑的屏蔽著外界的聲音,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又何嘗不是對林漫語的一種保護。

他沒有說過,自己的傷心和委屈,他不哭不鬨,林漫語在大家眼裡,就不是個“失格”的母親。

可是現在,他好像做不到了。

有些話和情緒積壓在心裡太久太久,他已經很努力的無視它們,可是隨著和顏桃桃他們的感情越來越好,他每次去孔家,看到孔倩妍和顏桃桃的相處,那些被鎖在心底的聲音都在往上翻湧啊。

他很羨慕啊。

他也越來越困惑,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有些話一但開了口,便沒有了束縛,夏佑接著道:“我們都彆撒謊了。”

不要再演戲了。

林漫語壓低了嗓音,透著警告,“夏佑,我是你的媽媽,你不可以這樣跟我說話。”

“我知道你是我媽媽。”夏佑長而密的睫毛在下眼瞼留下一片陰影,“可是,你知道,自己是我的,媽媽嗎?”

後半句,他的發音很輕很輕,幾個字一頓的,完全不是這個年紀小孩子會有的苦澀乾啞。

夏佑沒有過歇斯底裡的時刻,哪怕此時此刻,他的聲音都很輕微。

這一點,也不知道是不是像了林漫語。

記憶裡林漫語唯一一次失控,就是一年前要把他送走的時候。

他比誰都清楚,林漫語是自己的媽媽,所以才會那麼的難過委屈,才會什麼都不說,不想讓有任何人去指責林漫語。

最開始被送到夏城泉家的那一陣,夏佑就常常各種地方,無論是小區口,還是家門口,他都是微微躬著身子,沉默的等待,而一直平行放在雙腿上的手,不過是因為他不想手足無促,表現出局促不安罷了。

那時候的他想,可能隻是林漫語和夏澤發生了爭吵,才會把他送走的。

等到他們情緒穩定了,林漫語會來接他回家的。

他隻要乖乖的等就好了,也不用告訴夏城泉和朱荷他聽到了什麼,這樣就不會連累夏澤和林漫語被責罵了。

可他等啊等,林漫語和夏澤不時會過來住幾天,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要帶他回家。

後來,他習慣了那樣的姿勢,還是常常在小區各個拐角路口蹲坐著。

就像是遇到顏桃桃那一天,那些小孩子們的議論聲並不是第一次,大家都當他是個聾子,大聲討論猜測嘲笑著,說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就像是一個傻子。

夏佑都聽到了。

可他也沒有辦法回答,他到底在看什麼呢?

是在看林漫語嗎?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了。

林漫語剛剛那句“我是你的媽媽”,夏佑又有了窒息的感覺。

哪有媽媽,會不要自己的孩子呢?

林漫語短暫的沉默後開口:“夏佑,你在怪我嗎?”

“……”

“怪我忙著工作的時間沒有照顧你?怪我……”

“彆撒謊了。”夏佑第一次打斷彆人說話,再次重複著,“媽媽,彆撒謊。”

“夏佑。”林漫語吸了一口氣,“你這樣說話的話,我們沒有辦法溝通。”

夏佑表現的固執倔強,一直以來都平放在腿上的手慢慢的蜷縮起來,他開口說道:“一年前,你和爸爸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所以,不要再騙人了。

林漫語訝然出聲:“什麼一年前……?”

“你和爸爸決定把我送到爺爺奶奶家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哭了很久,眼睛都腫了,可是林漫語和夏澤不知道是陷在自己的情緒裡無暇顧及其他人的情緒,還是因為根本就不在意他,似乎沒人發現他哭過了。

林漫語神色大變,驀地上前俯身,和夏佑平視,一掃之前的冷靜,她的聲音裡難得出現了急切和慌亂,“你聽到了什麼?你還記得什麼?”

她在心裡一遍遍的勸自己冷靜一點,夏佑還不到四歲,已經過去一年多的事情,一個小朋友又能記住多少呢?

他一定忘了的。

林漫語驟然靠近,夏佑可以聞到她身上特有的和香水混在一起的味道,過於陌生,他本能的後退。

他聽到了什麼?

其實並沒有聽到全部,但光聽到那些,已經擊垮一個小朋友了。

他還記得什麼?

他什麼都沒有忘記。

夏佑沒有回答林漫語的問題,他問出了自己的疑惑,“媽媽,為什麼不要我?”

他今天會跟林漫語說這麼多,並不是像林漫語之前說的,他是在責怪她,一個不被在意的人,哪有什麼資格和立場去責怪呢?

他隻是想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這個問題卻讓林漫語更加激動起來,她的胸膛你劇烈起伏,她傾身湊近夏佑,雙手緊緊扣住他的肩膀,問道:“你告訴我,你到底聽到了什麼又記得什麼,那些話你都告訴誰了?你告訴你爺爺奶奶了?”

視線裡是林漫語放大的臉,杏眸圓瞪,原本精致的五官此刻格外的滲人。

母子倆鮮少會有這麼近距離的時候,氣氛並不溫馨美好。

夏佑有些恐懼,他想往後退拉開兩人的距離,可是林漫語死死按著他的肩膀,林漫語再纖瘦,要控住一個三歲半的小孩,輕而易舉。

林漫語力道太大,指甲隔著薄薄的衣料陷入夏佑肩胛的皮膚裡,他有些疼,但他不敢也不願喊疼,他被迫隻能這樣近距離的看著她,試圖從她的神色裡和激烈的反應裡找出答案,他緩聲提醒道:“哦,你和心理醫生的對話,我也聽到了。”

自從知道了請了心理醫生來上門谘詢,林漫語來看他的次數就變多了,每個心理醫生上門來問診的日子,林漫語都一定回來。

她會在心理醫生結束給他的聊天後,很積極的去很醫生進行單獨的聊天。

這些行為落在彆人的眼裡,都是一個母親在關心孩子的心理狀況,那一段時間,夏城泉和朱荷看連林漫語的神色裡都是滿意的,也正因為如此,他們覺得林漫語對夏佑的心理健康問題很上心,他們當爺爺奶奶的就沒有過多的操心和管過這件事了。

隻有夏佑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

林漫語沒回和心理醫生的交談裡,問得最多的是,是夏佑說了些什麼。

心理醫生最後一次來夏家的對話裡,醫生不著痕跡的打量著林漫語的神色,除了回答林漫語的問題外,他主動向林漫語發起了提問,問的都是些林漫語和夏佑相處的問題。

林漫語雙手交疊,沒有回答提問,而是淺笑著回道:“謝謝醫生,我知道問題大概出在哪裡了,以後會多花時間和小佑相處,謝謝你治愈了小佑,療程到此結束吧。”

那日過後,心理醫生再沒有上門。

夏佑心裡的傷口從未被治愈,林漫語也不想讓他的傷口愈合吧。

林漫語如臨大敵,聲音發緊,“你把你聽到的也都跟你爺爺奶奶說了?”

“你很害怕我告訴爺爺奶奶嗎?你很害怕爺爺奶奶知道你不要我嗎?那你……”為什麼還不要我了?

到底他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讓林漫語就算害怕,也不要他?

其實……

如果她願意說出來,也許他可以改呢?

他做錯了,為什麼連一個改正的機會,都不可以給他?

“你在威脅我嗎?你怎麼敢威脅我?”林漫語卻更激動了,“為什麼不要你?你本來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如果不是你,我……”

後麵的話被梗在了喉嚨口,林漫語說不出來了。

那同樣是她心口的刺,一觸動就會情緒失控。

可對夏佑而言,她後半段要說什麼都不重要了,他腦海裡都是那一句“你本來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無限的回響。

一直糾結困惑的問題,好像突然就變得清晰明了。

他不是做錯什麼惹林漫語生氣了,不過是因為她從來就沒有想要或者歡迎過他的到來。

他的存在,就是錯誤。

難怪,她可以這麼心狠的,沒有絲毫舍不得的,不要他。

夏佑抬手緩緩的抓住的了林漫語的手腕,用力的將她的手從自己的肩膀上挪開,然後平移到自己的脖子上,他仰頭看著林漫語,琉璃般的眼珠像是一潭死水,嘴唇顫了顫,發音卻格外的平靜,“那你……殺了我吧。”

他的生命是她給的。

如果他的存在就是一個錯誤,那他把命還給她。

林漫語如遭雷擊,渾身發抖,“瘋子,你這個瘋子!”

她掙紮著,要收回自己的手,可夏佑非常執拗,真是抬起了另一隻手,雙手死死抓著林漫語的手腕,不讓她挪開自己的手。

林漫語情緒已經失控,想不到夏佑的力氣能有這麼大,她竟然有些甩不開自己的手,情急之下,她抬起了另外一隻手,揚手給了夏佑一個耳光。

帶著她的情緒這巴掌的力道並不輕,夏佑小小的身子往一側倒,自然而然也就鬆開了林漫語的手。

“我生了個瘋子,哈——我也是個瘋子——”

林漫語的語氣,聽不出是笑是怒,她定定的看了夏佑好幾秒,一些記憶都往腦子裡湧,她身子晃了晃,用力的搖了搖頭,然而踉蹌的走出了夏佑的房間。

夏佑雙手撐在飄窗上,臉頰上是火辣辣的疼,肩胛也疼。

再疼一點也可以。

這樣,心口就不疼了。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沒有感知的時間裡,時間就失去了測量的標準,夏佑聽到了熱熱鬨鬨的上樓聲。

是夏城泉和朱荷回來了。

緊接著腳步上離他的房間越來越近,夏城泉的人和聲音一起進了夏佑的房間,帶著關心樂樂嗬嗬的問:“小佑,爺爺奶奶回來啦,聽阿姨說你今天沒在家吃晚飯,是在桃桃家吃過了嗎?”

夏城泉說完一長串的問題,發現夏佑呆呆的坐在飄窗上,心裡湧上不安,大步走過去,“怎麼又坐在飄窗那了?餓不餓,要不要你奶奶給你煮點吃的?”

夏佑的反應很不對勁,朱荷也一路跟過去,無聲的打量他。

走得近了,白皙的臉上那血紅的巴掌印映入眼簾,朱荷越過夏城泉,在夏佑麵前蹲下身子,伸手去碰夏佑的下巴,仔細確認過是巴掌印以後,揚聲問道:“小佑,誰打你了?!”

夏城泉聞言,立刻去看夏佑的臉,看到巴掌印後,心裡又心疼又憤怒,“小佑,告訴爺爺!這是誰打的?!是之前在學校欺負你的那幾個兔崽子嗎?!”

夏城泉怒不可遏,恨不得現在就去找那群兔崽子找個說法。

朱荷扯了下夏城泉的手,示意他冷靜一點,也讓自己恢複了鎮定,詢問道:“小佑,發生什麼了能不能告訴奶奶?”

“……”

“乖孩子,爺爺奶奶不會讓你白白被人欺負的,你越是一聲不吭,那些欺負你的人就越囂張,知道嗎?你把情況跟爺爺奶奶說一下,爺爺奶奶幫你分析,要是不想說這麼多的話,你就告訴爺爺奶奶,是誰動手了就可以,好嗎?”

雖然小區的那群孩子是第一嫌疑人,但朱荷覺得,上次她和夏城泉都相繼出麵了,不僅僅是在學校給了校方壓力,夏城泉和羅南平還特意跟那群孩子的父親都會談了一次,這才過去幾天,沒道理又發生這樣的事情。

但夏佑的性格他們很清楚,不想吭聲的時候,怎麼問都沒有用。

夏城泉氣得在原地踱步,嘴裡碎碎念叨著,“小佑肯定是傷心難過才不說話,你彆問了,他和桃桃、章超形影不離的,我們給那兩個孩子打電話問問情況,哦對,學校那邊也聯係一下。”說著說著夏城泉又想到了小張,語氣重了些,“小張是怎麼辦事的,發生這麼大的事情,竟然沒有第一時間通知我們!”

無論是夏城泉還是朱荷都沒有要逼著夏佑把話說出來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