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誌堯看著門外泥濘的泥路，倏然想起了之前住生產隊地堂前的茅草屋時。每當下完雨，蘇玉蘭便會讓兩個孩子出去踏水，說孩子天生都是喜歡玩水的。
陸誌堯那時候沒有太多管教孩子的概念，村裡頭的孩子幾乎都是放養的，但是陸誌堯也知道許許多多的大人是從不喜歡讓孩子在下雨天時去淋水，踏水的，因為怕孩子風寒。
這年頭小小的風寒也能讓一個家庭陷入困難之中，要是趕上了發熱，更是要命。
所以即便放養，幾乎很少有人在下雨時讓孩子去玩。
想到這裡，陸誌堯又想到蘇玉蘭雖然會讓孩子去踏水，踩泥坑，但她自己似乎對下雨後的泥地充斥著一絲絲的抗拒。
她不喜歡軟綿綿的爛泥。
要知道他們這裡的人從小到大都是跟泥土打交道的，想起蘇玉蘭的抗拒，陸誌堯那時候有點不解。
不過她離開的這段時間，似乎有點明白了。
陸誌堯沒有多想，推著自行車就要出門去，可是剛剛出門就看到了他娘。
陸老太今天被陸二嫂陸誌林因為誰去田裡放水的鬨聲吵醒了。
想到彆人家分田到戶，每個人都乾勁十足，可是輪到了他們家，老二那兩公婆便你推我我推你，一個個都想著偷懶！
陸老太思前想後，反正也睡不著了，便打算來找陸誌堯，問他要點兒糧食。
擱在一個月前，陸老太肯定不會過來的，畢竟那會兒蘇玉蘭還在家。
不過這一個月都過去了，蘇玉蘭自回去了白城之後，就便沒有回來過。
陸老太一開始也不知道蘇玉蘭是回去白城了，陸誌堯也沒說，有人是說她去縣裡教課去了，有人說她是去縣裡的文工團，總之什麼說法都有，就是沒有說她回去白城的。
剛剛開始人人都說她就是去一個星期左右，不過這會兒都快一個月過去了，蘇玉蘭身影都沒有，便有人說她是回去白城了。
還有人說蘇玉蘭已經在白城找到了工作，不會再回來他們勝利生產隊了。
陸老太才知道蘇玉蘭原來是回去了白城。
作為蘇玉蘭的婆婆，她自然知道她跟娘家人的關係不好，娘是後娘，還有個繼妹。但是陸老太也知道，即便是這樣，蘇玉蘭可從沒放棄過回去白城，好幾次跟她吵架都說要自己一個人回去白城，回去便不會再回來這個破地方了。
想不到她的囂張日子還沒過多久，之前分田到戶還有那麼多的糧食剩了，陸老太還以為她是鐵了心要跟著陸誌堯耕一輩子的地了。
想不到這才多久，就一聲不吭回去那白城。
而且，看這情況，以後可能是不會再回來了。
陸老太看著陸誌堯推著自行車出來的身影，隨後便擺起了當娘的架子，問：“老三，你這是要出門了？”
陸誌堯不認為陸老太是特意過來找他的，隻是點點頭：“是的，娘。”
陸老太聽著這一聲‘娘’，隻覺得沒有了蘇玉蘭在，陸誌堯肯定也會像以前那般，聽她的話。
陸老太不管那泥濘，連忙上前了兩步，說：“這一早就出去，咋滴也不帶個帽子喲，這要是下雨了可不澆了一身濕。”
陸誌堯聞言皺了皺眉，他仿佛已經好久沒聽他娘這般關心過他了，然後緩聲道：“今天應該不下雨了。”隨後，他便問：“娘你找我有事？”
陸老太看著陸誌堯確實是打算外出，也不兜圈子了，清了清嗓子，隨後大大地歎息一聲：“老三，你也知道咱老陸家上季沒有分田到戶，這不，分到的糧食都快要見底了，娘知道你跟老大一家都不容易，可老陸家現在更活不下去了。”陸老太想了想，隨後直接道：“這不你上一季的收成不是剩了幾千斤的，你當是孝順爹娘，先給咱們來個兩百斤也行，你爹也沒要求那麼高，等秋收到了，俺們也有收成，就不依賴你們了。”
陸老太何時有過這麼低姿態，要不是因為知道陸誌堯的脾性，她才不會這麼低三下四的。
他們家分的糧食確實不多，但也不是不夠，是因為陸二嫂和陸老太都知道陸誌軍和陸誌堯上一季分田到戶，收成上交國家後還剩了幾千斤。
所以他們這段時間也不像以前那麼省著糧食來吃了，凡是還有老大老三兩家兜著，不夠吃就向他們要，就不信他們不給！
陸誌堯聽著陸老太的話抿了抿唇。
他之前肯定也有想過他爹娘會過來要糧食，可是蘇玉蘭在去白城之前，已經交待他把部分的糧食賣出去。蘇玉蘭是覺得春耕的水稻的養分和陽光雨水都沒有夏耕這一季的多，所以上一季的糧食除了留夠了自家吃用，基本上都拿去黑市賣掉了。
所以，他們家現在也沒有多少稻穀。
陸老太似乎看出了陸誌堯的猶豫，便問：“老三，是不是因為你家婆娘？你還怕她罵你不成？”
想到蘇玉蘭，陸老太依然對她懷恨在心。
要不是她，她家老三這會兒估計還一心一意孝順她，耕的地賺的錢都交到她手中。
陸誌堯聽見陸老太的問話，想到了自家的女人，內心深處的某一角瞬間柔軟起來，隨後搖頭：“不是。”
陸老太微怒：“那你還想啥子呢？難不成孝順爹娘你還有意見？”
陸誌堯皺眉：“不是，不過我現在沒有多餘的糧食了，等秋收之後再說吧。”說完，便打算出發。
陸老太看著陸誌堯準備離開的背影，想她已經拿出了最好的耐性來，可誰知道陸誌堯依然不肯給？
難不成那蘇玉蘭回城之前還跟他說了什麼？
想打這一茬，陸老太因被拒絕的怒火更是怒漲了幾分，當即又恢複了那個愛說教的模樣：“老三，你這是沒有呢？還是不想給呢？是不是蘇玉蘭那賤人讓你不要給的？”
“好你個蘇玉蘭！居然回去白城了也見不得我們一家好！白眼狼！”
‘賤人’兩個尖銳得刺耳的字眼讓陸誌堯停下了準備出發的腳步，隨後冷冷地睨向一臉對蘇玉蘭不滿的陸老太。
陸老太被陸誌堯那狠戾又冷若冰霜的眼神給瞧個頭皮發麻，要不是因為對方是自己的兒子，陸老太懷疑他是不是準備對自己動手了。
陸老太自然不相信陸誌堯會對他動手，反而添油加醋道：“老三，這幾年你咋滴越活越糊塗了？她蘇玉蘭都已經回城去了，你還眼巴巴等著人回來，還這麼聽她話，連娘都不要了！”
陸老太看著陸誌堯扶著自行車把車的手背因為用力，青筋都浮現出來，以為他是被說中了心事，她輕嘖一聲：“俺瞧你是傻，蘇玉蘭那賤人以前就說要回城，回城之後就再不回來了！現在她也這麼乾了，已經拋下你跟倆孩子不管了，你以為她還會回來這山旮旯裡頭跟你種一輩子的地嗎？”
“俺以前就跟你說過了，城裡來的女人都是靠不住的，你偏不信。你看吧？這都沒幾年，蘇玉蘭——！”
話還沒說完，陸誌堯扶著的那輛自行車突然朝她狂奔而來，‘哐當——’一聲，直直撞到了她的大腿處。
因為突如其來的疼痛，讓陸老太瞬間失去平衡，徑直地跌倒在一片泥濘裡，一下子，渾身上下沾滿了汙糟的泥漿，還有青青綠綠稀巴爛的雞糞鴨糞……
陸誌堯半句話沒說，上前便扶起了自己的自行車，也不在意扶把手處沾了點泥土，飛快地上了車，一蹬腳踏，那二八式自行車如同箭矢直飛而去。
可沒過兩秒，那自行車倏然又停了下來，隻見腰杆挺得筆直的陸誌堯緩緩回過頭來，一字一句道：“即便你是我娘，也不能隨意評價她。”
“如有下次……”
陸誌堯抿了抿唇，腦海劃過了一個念頭，可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他再次瞪著腳踏，朝著泥濘的小路破風而去。
……
盛夏的縣城比冬日還要熱鬨幾分，但是陸誌堯卻沒有停留，因為這些熱鬨都與他無關。
他下了汽車之後，很快便問人找到了可以發電報的地方。
縣城明顯要比鎮裡要多人，就連發電報的人都多得如同在供銷社搶購糧食似的。
陸誌堯等了兩個多小時才輪到了他，這電報是按字數算錢的，但是陸誌堯也沒打算多說其他的，隻讓電報員在上麵打了三個字。
打完電報交錢又用了半小時，陸誌堯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時分了。
因為連續幾天都下雨，這會兒出太陽，被雨水衝刷過後的天空顯得尤其蔚藍。
陸誌堯卻沒有欣賞天空的心情，此刻他的肚子正咕咕叫著，從村裡出發到縣城，再打完電報已經用去了大半天的時間，他午飯都還沒來得吃。
自從蘇玉蘭不在家，家裡也沒有常備饅頭或者綠豆餅之類的乾糧，他想了想還是打算在縣城裡買點東西填填肚子。
準備去找國營小吃店時，陸誌堯才發現對麵居然就是之前蘇玉蘭想去看電影的放映廳。
想起那沒有機會看的電影，陸誌堯又遙遙地多看了一眼。
猶記得那天蘇玉蘭紮了兩條粗粗的羊角辮，臉上不施粉黛，但卻明豔動人，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言笑晏晏地看著他，一臉期待地問：想不想去看電影？
對比起那天蘇玉蘭的期待，陸誌堯是萬分的羞愧。
因為他們沒有票。
陸誌堯上兩周找周國強托人找了兩張電影票，可現在，再也沒人問他想不想看電影了。
陸誌堯摸了摸這個月來口袋裡蘇玉蘭給他打過的電報，他正準備收回目光，可下一瞬，他卻睨見電影院門前立著一道纖瘦嬌軟的身影。
她正遙遙對著自己笑了笑。
陸誌堯一直知道蘇玉蘭是怎麼樣的人，他作為丈夫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不需要彆人對他的安慰，說蘇玉蘭不會拋棄他；
更不想聽到彆人的落井下石，說蘇玉蘭要永遠的拋棄他。
他隻相信蘇玉蘭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她會回來的。
這一刻，她真的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