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 納西索斯完全拋卻了理智,他甚至不能體會心頭的狂喜,他唯一的衝動就是撲進哈迪斯的懷抱。他將他抱住,嗅他身上淡淡的, 令人安心的味道, 低聲喊:“哈迪斯,哈迪斯。”
哈迪斯被他撞了個滿懷, 伸手撫摸他的脖頸, 像安撫受驚的小貓:“嗯, 我在。”
“哈迪斯。”
“我在。”
“哈迪斯,哈迪斯!”
“納西索斯, 我在。”
一次次呼喚, 一次次回應, 納西索斯樂此不疲。他感覺自己像個被掏空了的布娃娃,哈迪斯的每一聲回答, 就是往他的身體裡塞一團棉絮,一團又一團,把他重新塞滿, 塞得鼓鼓囊囊, 又重新活了過來。
納西索斯把頭埋在哈迪斯懷裡, 忍不住顫抖。
哈迪斯揉捏在他脖頸處的手指頓住, 聲音輕柔:“納西索斯?”
“嗯。”悶悶的鼻音從他的懷裡傳出,伴隨著肩膀的抖動,像春風中簌簌落了一地的紫藤花。
又哭了?
真沒想到,他的伴侶竟然是個小哭包。
哈迪斯從喉頭溢出一聲歎息,聲音卻愈發的柔軟,好像生怕大聲一點就會碰碎懷裡的男神:“我就在這兒呢, 高興一點?”
依舊是悶悶的聲音:“嗯,我很高興。”
溫熱的吐息落在他的頸窩,那是屬於納西索斯的溫度。哈迪斯感覺他的心快被悶化了:“先起來?納西索斯,讓我看看你。”
“不要。”納西索斯的回答斬釘截鐵。
還挺要麵子。
但是不能放任他哭下去,回頭眼睛紅了,又酸又澀,會不舒服;鼻子要是哭紅了,他又會嫌自己丟臉,還要和自己生悶氣。哈迪斯想著,決定換個說辭:“起來吧,納西索斯,你壓在我的身上,我有些喘不過氣。”
納西索斯:“……”
好樣的冥王,還是這麼會說話!
納西索斯倏地爬起來,他的雙眸不像哈迪斯以為的那樣,被淚水浸得發紅,瞪著哈迪斯時依舊澄澈透亮,像最乾淨的藍寶石:“堂堂冥王陛下連這點重量都承受不住,那你真不必呼吸冥界的空氣了!”
熟悉的懟人。
哈迪斯聽著,竟有些親切。
他覺得此刻燃著怒火,戳刀子懟人的納西索斯,與哭紅鼻子的納西索斯相比,又是另一種可愛。不過——納西索斯好像沒掉眼淚?
這個念頭剛剛浮現在哈迪斯的腦海,就被納西索斯的笑容衝得潰散。
棕發的男神明明前一刻還在瞪他,澄藍的眼眸燃燒著怒火,像被惹惱的貓。但是現在,他卻是笑著的。他軟軟的卷發似乎在跟著笑,眉眼彎彎是笑,唇角彎彎也是笑,整個人都洋溢著幸福與快樂。
“真糟糕,止不住呀。”
哈迪斯:?
“我好開心啊,笑容止不住了,怎麼辦?”
哈迪斯愣住,他聽見納西索斯用含笑的聲音說:“我一定是世間最幸福的神明,我的哈迪斯回來了!”
原來,不止悲傷難以抑製,幸福也不受控製。
哈迪斯也被納西索斯的笑容感染,他低低笑著,湊上去親吻伴侶笑彎的眼睛。
“嗯,我回來了。”
吻如蜻蜓點水,帶著滿滿的愛憐。哈迪斯剛剛撤開,就感覺納西索斯的腦袋又砸在了他的肩窩,重重的,帶著懊惱:“你就是故意的,混蛋哈迪斯!居然被你看到了我傻笑的樣子,那一定很難看。”
哈迪斯算是明白了,他的伴侶為什麼要把自己長在他的肩窩,在這種事上,他竟意外的臉皮薄。心裡想著,哈迪斯捧起納西索斯的臉頰,又一個吻,落在他的唇上。
柔軟的,雙唇的碰觸,也是心靈的碰觸。
“不,一點兒也不傻。”
“你笑起來很好看。”
很動人。
讓他恍惚覺得,納西索斯說得不對——他才是世上最幸福的神。
哈迪斯說話的聲音,消失在唇齒交纏裡。他們交付擁抱,唇齒糾纏,像乾涸的池塘裡,彼此守望的魚,用儘全身的力氣來完成他們愛的儀式。
真好啊。
哈迪斯從幻境中蘇醒了過來,他從厄洛斯那裡拿回了熱愛。
納西索斯被吻得氣喘籲籲,眼睛裡又蒙上了淡淡的霧氣。他深深呼吸,補足胸腔裡缺失的氧氣。被吻紅的唇瓣抖得像風雨中的玫瑰,啞聲問出心裡的疑惑:“哈迪斯,你覺得情|愛神還會再打擾我們麼?”
話落,又被哈迪斯咬了一下嘴唇。
“嘶。”
納西索斯抬眸,似乎要控訴他,又好像更多是疑惑。
被吻懵了啊。
更可愛了。
雖然不喜歡在這樣曖昧的氣氛中談及不相乾的神明,但是納西索斯看起來是真的很在意。這段時間,那位惡趣味的情|愛神確實給他們帶來了太多的麻煩,以至於哈迪斯說起他的時候語氣淡淡,談不上半點尊敬:“既然已經達成目的,他應該不會再多做糾纏。”
“哦,是個好消息。”
納西索斯聽了這話,心情更好了。
他對於那位玩弄人心的神明也沒什麼好感。他和哈迪斯明明彼此相愛,他偏要在他們互相奔赴的道路上布置荊棘與陷阱,給他們惹出這麼多麻煩。換做珀耳塞福涅,小愛神之流,納西索斯就直接動手了,偏偏對方是位神力滔天的原始神,硬碰硬肯定不行,他還得徐徐圖之,想辦法給對方添堵。
納西索斯眯了眯眼睛,在心裡默默記仇。
棕發的男神並不知道,他的記仇對象此時就在睡神殿中。厄洛斯收攏金色的翅膀,站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低低哼笑。
“好消息”啊……
這麼說來,他不現身是對的。
反正他已經達成所願,也不可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道歉,再和那兩個被他捉弄的可憐神麵對麵又有什麼意思?
哦不,或許不該稱呼他們是“可憐的神明”,他們得到了最寶貴的愛情,不比那些一直追求愛情,又一直在拋棄愛情的奧林匹斯的神明來得幸福?
他們是幸福的。
真好。
輕軟的窗簾被風撩起一截,淺金色的陽光從窗欞探進長長的觸角,點點粉塵在陽光中跳躍,好像要親吻厄洛斯的翅尖。他仰頭,往窗外望去,好像穿過那朵朵白雲,看到了正在複蘇的大地,看到了大地之上,屹立在雲端的奧林匹斯神山。
冥界已經沒什麼意思了,接下來,他該去奧林匹斯神山大乾一場了!
雲朵散了又聚,一片靜好。厄洛斯打開翅膀,金色的陽光成了最好的梳子,梳理那一根根金色的羽毛。納西索斯若有所覺,往窗欞的方向看去,卻赫然看到白雲突然皺縮在一塊,好像被什麼恐怖的東西驅趕,天火也在此時顫抖,忽明忽滅,令冥界一時出現於光明,一時沉溺於黑暗。
“怎麼回事?!”
納西索斯驚呼。
哈迪斯隱隱聽見類似於水晶碎裂的聲音,他擰眉,表情凝重:“塔爾塔羅斯的結界破了。”
塔爾塔羅斯的結界破了?
在那結界之中,無儘寂寥的塔爾塔羅斯,關押著上一代的神明,地母蓋亞和天空之神烏拉諾斯的孩子——曾經執掌權柄,卻因為不甘於被奧林匹斯諸神統治,選擇反叛,而後慘遭鎮壓的泰坦巨人。此時結界破開,那些被關押了幾千年之久的泰坦神會做什麼?簡直不堪設想!
睡神殿外,亡靈們都在哀叫著,冥界原本安寧的氛圍在此刻被攪拌成了噩夢般的煞白與烏黑,無聲中暗合兩位男神的猜測。
哈迪斯幾乎是第一時間從床上爬起來,匆忙往塔爾塔羅斯走去。
他步履匆匆,走了幾步,突然回頭,聲音沉沉,眼眸也是沉沉:“納西索斯,保護好自己。”
天火驟然熄滅,納西索斯看不清哈迪斯說話時候的表情,卻聽得出他語氣裡的凝重。他聽不得哈迪斯這樣說話,好像最後的囑咐,怕自己再也照顧不到他。他的臉皮繃得緊緊的,甚至有些麻木,聲音卻是急的,快的,毫不猶豫:“我和你一起去!”
不等哈迪斯拒絕,他便疾步追了上去,在光明再現的時候一把抓住黑袍男神的手:“我和你一起去,哈迪斯,我是你的冥後,你的伴侶,這種時候我不能隻顧著保全自己。”
哈迪斯沒有時間說服他,隻在匆忙中和他對視一眼。
納西索斯的眼眸中有勇氣,有堅決,唯獨沒有害怕。
這就是他。
他的伴侶,他的親愛的納西索斯。
他要不這麼做,才顯得奇怪。
哈迪斯沒再說什麼,沉默地反握住他的手,牽著他往塔爾塔羅斯的方向趕去。
睡神殿距離塔爾塔羅斯有些距離,時間緊迫,哈迪斯召喚來冥王戰車,載著納西索斯驅車前往。戰車之上,風呼嘯的刮著,比以往哪一次都要更冷酷,更瘋狂,像極了深淵裡那些被關押太久,怨氣爆發的泰坦神發出的戾笑。
按照人間的算法還是上午,塔爾塔羅斯的夜霧卻仿佛受到了召喚,噴薄而出,彌漫開來。配合那桀桀怪笑,更顯得陰森滲人,讓人無端嗅出點絕望逼近的不安。
納西索斯的臉頰被風吹得生疼,他卻不遮不擋。這風來得正好,吹得他頭腦清醒,才能對現在的情況做出分析:結界是三界主宰前陣子才修補過的,又得到哈迪斯的神力加固,憑著幾位被困的泰坦神的力量,應該不至於這麼快突破。
所以……他們有外援。
不得不防。
不去猜潛藏在暗處的敵人是什麼身份,塔爾塔羅斯的那幾位泰坦神就不是他們輕易能對付的。固然那些泰坦神被關押了幾千年,是不折不扣的敗寇。但是當初奧林匹斯諸神戰勝他們,取得統治的權利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納西索斯沒有經曆過那場神權的征戰,但是他曾經聽父神跟他講述,泰坦巨神們移山劈海,把高山,海水都變成了他們的武器。奧林匹斯諸神也用同樣的方式回敬他們,拔下一座座山峰去砸泰坦巨神,又調動自然的力量,堆砌雷電風暴,讓泰坦巨神好受。
多麼恐怖的戰鬥,神明在烏雲中,山巒上打得不可開交。
人間,變成了煉獄。
“煉獄”這個概念驀地出現,令納西索斯心臟皺縮。在德墨忒爾降下饑荒的時候,他已經看夠了人類與亡靈痛苦的模樣。如今眾神之戰又要重演了麼?那對這個世界該是多大的創傷!
想到這裡,納西索斯隻覺得心被一隻大手攥緊,幾乎要令他窒息。
一隻大手握住了他的手。
熟悉的溫度。
是哈迪斯。
哈迪斯什麼也沒說,隻是用一種極其鎮定的眼神望著他。
隻那一眼,就安撫了他的情緒。
納西索斯發現,他真的很喜歡光明,隻有站在光明底下,他才能第一時間對上哈迪斯的眼睛,捕捉到他的情緒。他與哈迪斯交握的手越握越緊,攥著他心臟的那隻手便越來越放鬆。
納西索斯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不急,不慌。
問題是拿來解決的,不是拿來慌亂的。
那些泰坦巨神神力滔天,他們曾經在眾神之戰中,無數次令奧林匹斯眾神吃虧,其中甚至包括現在的十二主神。如果他沒有記錯,當時被奧林匹斯主神鎮壓的,應該是五位泰坦男神。除了執掌海洋的俄刻阿諾斯,他的其餘五個兄弟:科俄斯、克利俄斯、許帕裡翁、伊阿珀托斯,包括曾經的神王克洛諾斯——哈迪斯的父神,都被關押在了塔爾塔羅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