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該再找個像樣的醫生,好好看看。”
“行。”
“怎麼樣?我賣你個好,要是實在無家可歸,不如跟我走吧。”
這下陳文港真的意外:“我對你來說沒什麼利用價值。”
霍念生無所謂,拍拍他的肩膀:“你小看自己了,你有你的好處。”
陳文港抽完剩下半支煙,按熄了,低低咳嗽幾聲,上了霍念生的車。
他什麼也沒問,畢竟如今是他成了沒有選擇那個。身上的外套薄薄一層,抵禦不了刺骨的寒風,住的地方有是有,老碼頭區那邊的房子大多確實破敗,四下漏風,屋頂長草,白天透進天光,天氣預報說今晚台風過境,多半還要漏雨,屋裡連床厚實的被褥都還沒置辦齊。
倒是有骨氣不要鄭玉成的錢,交完房租吃了飯,隻夠再買盒劣質煙麻痹一下自己。
黑色轎車開出不久,積蓄已久的冷雨頃刻滂沱,水汽模糊了四麵車窗。
陳文港抱著胳膊,靠在座位上,被暖風一激,身上反而冷得發抖。霍念生脫了自己的西裝外套給他披上。
從這往後,陳文港做了霍念生七年的地下情人。
……
……
得到霍念生死訊的時候,陳文港正在家中靜坐讀書。
他這些年住在偏遠的半山彆墅,離群索居。除了霍念生時不時來找他,陳文港幾乎很少見人。霍念生給陳文港提供住處,供他衣食,和他上床,與豢養無異,沒說打算持續多久。
這樣的日子,陳文港自知墮落,隻是得過且過。
他一度以為自己下半生也就這樣過去了。
霍念生的私人助理是個叫Amanda的女人,是她打電話告知陳文港這個噩耗:遊輪在海上失事,老板意外身亡。事情發生得突然,她親自開車來接陳文港,趕去見霍念生最後一麵。
在太平間裡,霍念生的遺容很安詳,陳文港平靜地看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Amanda暗暗地有些為雇主不值,就這麼一個枕邊人,到頭來,至親至疏夫妻。
她還是那個公事公辦的語氣告訴陳文港,這場意外更可能跟家族內部鬥爭有關係。
之後十分忙碌,又有律師來找陳文港——霍念生生前曾立下遺囑,把全部身家都留給他。
陳文港在律師帶來的文件上逐份簽字。簽到最後一份,鋼筆遲遲沒有落下。
Amanda向他看上一眼,愣住了。陳文港眼眶紅著怔怔出神。他隻有那隻左眼是完好的,右眼換了義眼,一滴眼淚砸到鋼筆尖上,墨水洇開。他笑笑,扯了張紙巾來擦:“見笑了。”
律師還給陳文港帶來一封霍念生的絕筆,是他離開人世前寫下的,密封在空酒瓶裡。
所有人都離開房間。剩下陳文港一個人的時候,他打開這封信。
陳文港想不出霍念生能留些什麼話給他。他腦子裡不像他臉上那麼平靜,展開,看了好幾次才看懂漢字,霍念生寫道:“……我從來不知道,你有沒有真正地愛過我一次。很遺憾,這輩子也許再也沒機會知道了。我給你留下的東西儘夠生活,以後堅強一點,好好活著。”
筆跡潦草,最後一劃刺透紙背。
陳文港抬手遮住了眼。
……
這之後的十年,媒體在寫人物專訪時,常常將之稱為陳文港的“黃金十年”。
這也是金城勢力重新洗牌的十年,霍家經過一番清洗光芒黯淡,姓陳的反而成了新貴,又有記者看到鄭家公子在高爾夫球場追在陳文港身後,惶惶若喪家之犬,可惜聽不到說什麼。
Amanda過來打點記者,讓他們不要發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出來。
這些年,Amanda和霍念生的律師都未辭職,轉而為陳文港做事。
媒體眼中的陳文港未必是金城最頂級的富豪,但至少也是風頭最盛那個,不論是因為頗具傳奇色彩的崛起經曆,還是出人意表的所作所為。他作風強硬卻急流勇退,以霍念生留下的巨額財富成立“念生基金會”,全職投身慈善事業,資助福利院及敬老院,幫扶貧困學生,普及開展特殊教育,以致每當有諷刺其沽名釣譽的聲音出現,總立刻跟著這樣的反駁:
“如果一個人能夠十年如一日地表演憐貧惜弱,請各位批判人士身先士卒,同樣這樣假裝一番。大眾需要更多如陳先生般默默做實事的慈善人士,而不是隻會說風涼話的評論家。”
平安夜前夕,Amanda在陳文港辦公室加班,核對新到的一批捐助物資。
兩人共事多年,比起上下級,已經更像老友。外麵下起了雪,紛紛揚揚,陳文港站在窗邊,腳邊臥著一條大狗,他看著雪,有一句沒一句和她聊天:“說起來,你為我工作幾年了?”
Amanda記得很清楚:“有十年了吧。”
陳文港忽然又問:“楊小姐這些年忙於工作,一直都沒成家,有沒有覺得遺憾過?”
Amanda笑道:“你怎麼也迂腐了。我事業有成,一定還得有個男人錦上添花?”
陳文港笑了,說要趁著新年,給她放一個長假。拚搏了這麼多年,也該好好歇歇。半說半笑,互相道了聖誕快樂,又做了假期告彆。推門出去的時候,Amanda聽到身後一聲喃喃。
“十年生死兩茫茫……”
輕微得像歎息又像夢囈。
她扭過頭,看到陳文港仍站在窗前,姿勢未變,一時分不清是真的還是自己幻聽。
陳文港強製Amanda去休一個悠閒的年假,她卻想不到,自己一走就出了事。
接到下屬電話的時候,Amanda正在去機場的路上,打算飛往某個熱帶小島。電話那邊語無倫次,旁邊有人在低低抽泣:“……吊頂突然塌了,本來就是危房,可能年久失修……現場有女老師和小孩……陳先生為了保護她們……救護車?已經來過了,可是……”
Amanda從這“可是”和泣不成聲的背景聲音中嗅到了不祥的味道。
她精明強乾的大腦難得空白一片,難以運轉也難以思考,看似冷靜地安撫下屬,匆匆轉身往回趕。走下傳送帶時被絆了一下,膝蓋狠狠磕在地上。她聽到機場廣播裡在放一首歌:
“一粒麥子,它若不落在地裡死了,
“不論過了多少時候,它仍舊是它自己……
“它若願意,讓自己被掩埋被用儘,
“就必結出許多子粒,經曆生命的奇跡……”
Amanda在工作人員的攙扶下緩緩起身,心頭忽然湧上難以言喻的悲痛和惋惜。
下屬又一次打來電話,這回忍不住也哭了:“陳先生他——”
於上午十點十分,搶救無效身亡。
……
……
在巨大的瀕死感中,陳文港耳旁亦響起音樂電台的廣播。
那聲音在唱著什麼,“經曆生命的奇跡”,他揪住胸口的衣服,因痛苦而從床上滾落。
手腳發麻,心跳如擂,幾乎從胸膛中炸裂,眼前一片霧蒙蒙的灰暗,什麼東西也看不清。
他對這種感覺不陌生,昏沉的神誌幾乎難以分辨,這到底是死亡的感覺,還是自己又經曆了一次老朋友般造訪的驚恐發作。不知多久過去,陳文港咬著牙,劫後餘生般慢慢坐起。
周遭光景熟悉又陌生,但有什麼地方比環境本身還不對勁。
良久,陳文港才意識到——那是兩隻眼睛對距離感和平衡感的調節,不知怎麼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他以這久違的視野抬頭環視,認出自己此刻所在,是年少時在鄭家所居住的臥室。
陳文港撐著地毯起身,下意識去找鏡子,在穿衣鏡裡看到一張光滑完好的臉。
還未經曆歲月與風雨,沒有恐懼,沒有陰翳,連震驚也不明顯,溫柔而平和。
陳文港的視線滑向桌上擺放的台曆。
這是屬於他自己二十歲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