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兩個弟弟在旁邊嘻嘻哈哈,打成一團,邊打邊吃。
陳文港的大伯和大伯母育有一女兩子。陳香鈴是老大,今年十七。
下麵兩個男孩是雙胞胎,陳光宗,陳耀祖,和她年齡差得大,大伯母老蚌懷珠懷上的。
大伯母今天不高興,給孩子們夾菜,把兩個雞腿分彆夾到光宗和耀祖碗裡。
按以前的慣例,其中一個原本是陳文港的。但他也不缺這口吃的,通常再轉給陳香鈴。
大伯又瞪了眼妻子,自己動手,給陳文港舀了兩塊雞胸肉:“來來,文港,多吃點。”
這頓飯吃完,大伯母賢惠地讓他們歇著,自己帶著陳香鈴收拾了碗筷送出去。
陳文港在窗台前站了一會兒,大伯過來招呼他,讓他坐下看電視。
給他倒茶的時候,大伯開口:“其實還有件事,你妹妹現在也不小了……”
陳文港端著茶杯笑了笑:“不是夏天才過成年生日?要不要給她慶祝一下?”
大伯臉色僵了僵:“啊?……哦,慶祝,該慶祝的。日子過得真快,她明年也要畢業了。這個本來是該你伯母和你說的,想問你有沒有年齡合適的朋友,可以介紹給她認識認識。”
“現在就相親?沒必要吧。人家家裡的孩子這個年紀都才上大學。”陳文港睨他。
大伯矢口否認:“哪能呢?當然不是要相親。不過,她也不上大學,就是因為該考慮找工作了,才想著多個朋友多條路麼。”
陳香鈴中學畢業後,陳增夫婦作主,給她報了個職業高中,讀文秘專業,定向培訓的,已經上了兩年,再有一年出來就可以就業,分配到哪個合作公司當前台或者秘書。
但也沒那麼嚴格,家裡有點關係的,想找工作可以自己找。
那種野雞學校陳文港其實是看不上的,裡頭儘是些無心向學的小混混和小太妹——沒前途,家裡又不想完全放棄的,送去勉強混個文憑,學曆比中學輟學好聽一點而已。
走到院裡,大伯母已不見蹤影。
陳香鈴獨自蹲在水槽前,挽著袖子洗一大堆杯碟碗盞。
“鈴鈴。”陳文港在她身邊蹲下,“伯母呢?”
“哎呦,文港哥!”她嚇一跳,“你走路怎麼沒聲?她出去遛彎了。”
隔壁鄰居家傳來壘四九城的聲音,有人喊:“胡了!”然後嘩啦一陣響。
陳文港伸手想要幫她,她忙拒絕:“不用,你彆沾手,我馬上弄完了。”
還是四隻手一起洗完了碗碟,陳文港方悄聲說:“走,咱們出去逛一會兒。”
陳香鈴把碗送到廚房,出來剛想邁腿,低頭看看身上灰撲撲的T恤,猶豫片刻,說聲“你等我一下”,衝回房間換了條碎花裙,梳了梳頭發,才跟著他出去了。
陳文港帶她出了門,沒有說要去哪,隻是隨處閒逛。
陳香鈴不知道,每一條破舊的街和古老的巷,都是他已闊彆十幾年的風景。
有他出生時母親住過的婦幼保健院,有他隻讀了三個年頭的小學,有他兒時每次路過都依依不舍的雜貨鋪和文具店……前世出獄的時候,陳文港寧可去更魚龍混雜的碼頭區落腳,也不想回到這裡。這裡有太多他的過去,太多認識他的人,他們還記得他,他其實是不敢來。
後來霍念生也問過他想不想回家,他依然沒生出勇氣麵對。
如果不是繼承了霍念生的遺產,陳文港甚至不會知道他買下了陳家的老宅。
最後一次能見它的機會,是霍念生問:“江潮街要拆遷了,你要不要回去看一眼?”
那時他們躺在床上,□□方歇,陳文港在他懷裡閉著眼,想象那滿街荒涼零落的情形,最後還是說了“不去”。或許他沒明白霍念生的苦心,應該來看一眼也好的。
後來是想看也沒機會了。
江潮街和春桃街隻保留了街名,石板路修成了柏油馬路。老建築夷為平地,蓋成了千篇一律的高層住宅。全是手藝人和小作坊的巷道也不見蹤影,建了千篇一律的商場和步行街。
陳文港走兩步,忍不住往後看去,陳香鈴跟他一起回頭,卻不明白有什麼可看的。
陳文港從小帶陳香鈴出門玩都很省心,問她有什麼想要的,一律都是“沒有”,不像陳光宗和陳耀祖,會不停纏著他要這要那。現在還是一樣,問什麼都是“不要”。
隻在路過一家書店的時候,陳文港給她買了兩本想看的流行。
出來後路邊有女攤主賣自己設計的小飾品,說是925銀的,他讓陳香鈴挑,她看了半天,說都不喜歡。陳文港伸手拈了一對小鈴鐺。攤主嘴甜奉承:“看,多襯你女朋友。”
陳文港笑笑:“這是我妹妹。”
對方忙不迭道歉,收錢。
陳香鈴濃密的頭發梳成兩條蓬鬆的辮子,買完她倒不說不喜歡了,把鈴鐺綁在辮稍上。
陳文港看著她毛茸茸的腦袋,心裡覺得對不起她。
大伯和大伯母的算盤打得響,覺得他隨便哪個同學朋友都是富二代企二代,想讓女兒攀高枝。前世陳文港沒同意。但陳香鈴工作以後,倒是遇到了一個條件好的。老板的兒子猛烈追她,在父母的催促下,陳香鈴到了結婚年齡就跟那個人模狗樣的海龜領了證。
婚禮辦得很大,三金送的都是金條。賓利花車浩浩蕩蕩排了半條街。
逢年過節每次見麵,她都說自己過得很好,那個妹夫在人前對她溫柔體貼。
直到好幾年後在醫院,才知道那人私底下是個控製狂和暴力份子,不停地猜疑她出軌,並實施家庭暴力,限製妻子人身自由,把人打得奄奄一息了醫生護士才報的警。
回頭想想,不可能沒一點蛛絲馬跡:她用粉底遮掩臉上的傷,說骨折是自己摔的……
這是一件陳文港無法為自己找借口的極其後悔的事,也是他心上的一根刺。他是做人家堂哥的,是她的娘家人,竟然這樣嚴重的失職。所謂的顧念親情,不知道被他顧念到哪去了。
路過一段坑窪的石板路,陳香鈴突然說:“哥,中午我爸說的,給爺爺奶奶遷墳,他其實是想讓你出大頭。要不你彆給了吧。你彆信他哭窮,他和我媽手裡攢了不少錢。”
“嗯,我知道。”
“還有,你想不想要你的房產證?我知道我爸媽放在哪,我幫你偷出來。”
“不用,我有辦法。”陳文港說,“那些以後再說,我先送你個成年禮。”
“什麼呀?不用破費,搞那麼麻煩。”
“逛了一下午,我又餓了。”陳文港卻說,“找個地方邊吃邊說吧。”
路上多是一家挨一家的蒼蠅館子,但陳文港都沒停腳的意思。陳香鈴追著他,他們一路走到下個路口,陳文港伸手打了輛車。
這計程車一開就是一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