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拿著登記簿,過來說了什麼,嘴唇一張一合。
陳文港聽到後方細聲啜泣的聲音,他扭過頭去,看到了一個有點熟悉的女性的背影,聲音也熟悉,陳文港猛然記得她是霍振飛的夫人,他們一家三口吃早茶的時候跟他們碰見過。
她頭發淩亂,塌著肩膀,失魂落魄,她對著一麵白牆,不停地用手帕擦著眼眶。
陳文港收回目光,他衝工作人員點點頭,示意這就是他們要見的人,沒有弄錯。
白布重新被蓋上了。
冷凍櫃的門合上了。
不知是誰猛然拔高了嗓門,身後的哭聲更加尖銳淒厲。
工作人員低聲勸慰家屬冷靜,不要在太平間大吵大鬨。
Amanda冷眼旁觀,她看著陳文港,他太沉著、太平靜了。當然,她不否認他傷心。這些年來,霍念生對他怎麼樣有目共睹,誰能一點不傷心呢?但她還是暗暗地有些為雇主不值。
就這麼一個枕邊人,到頭來,連一滴送行的眼淚都沒有,至親至疏夫妻。
陳文港出了太平間,候在外麵的哈雷湊上來,抬頭舔他的手。
Amanda尋出來,她示意陳文港,還有話要說,最好換個私密的地方。
陳文港沒什麼反應,他站在那,思考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問她康明來了沒有。
康明是以前跟著霍念生的保鏢,是個光頭,大個子,魁梧健碩,他很快出現在他們眼前。
陳文港沙啞著聲音,吩咐他在這裡看好,不管誰來都不要動霍念生。
他把哈雷也留給了康明,Amanda保持著沉默,看他把
皮繩遞過去。
他們出了醫院,往馬路對麵去。大路寬闊,陳文港悶頭往前走,Amanda拽了他一把,他們在人行道上等綠燈。過街是一家水晶酒店,Amanda在前台用她的身份證開了個套房。
就這樣,他們到了房間裡,她才公事公辦地告訴陳文港一些消息,猜測這場意外可能是禍起蕭牆,現在霍家全亂了,各路記者也激動地傾巢而出,瘋狂挖料。出事的主要是霍三叔一係,霍二叔壓根沒有上船,全家去了夏威夷度假。雖說種種陰謀論,有些聳人聽聞,但整場遊輪失事充滿蹊蹺,警方調查還需要時間,霍念生留下的一些東西需要他儘快簽署和決定。
之後她又開始不停地打電話,充電器幾乎沒有拔下來的時候。
陳文港扶著玻璃,往樓下看,街上車水馬龍。
沒過兩個小時,霍念生的律師也來到酒店。他像個個特工似的,戴著口罩,進門前先看左右。確認身後無人跟蹤,祝律師關上門。他放下公文包,第一件事就是掏出厚厚的文件袋。
霍念生生前立過公正有效的遺囑,他名下的所有財產指定給一個人。
律師以單調平直的語氣,解釋每份文件是什麼,指導陳文港在哪些地方簽字。
陳文港握著鋼筆,他隻管聽著,挨個簽署。他們配合默契,他簽下一個名字,祝律師就把紙頁掀過去,換下一個地方指給他。
直到簽到最後一份,鋼筆遲遲沒有落下。
Amanda向他看上一眼,愣住了。
陳文港眼眶紅著,怔怔出神。他的眼中已經蓄滿水汽,濕漉漉的睫毛遮住了視線。
他的瞳孔是淺色的,其實隻有左眼完好,右眼換了義眼,隻是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他做植入手術的時候,霍念生整夜地看著他,怕他亂摸敷料和繃帶,感染傷口。她歎了口氣,接著又更重地歎了一口。
良久,他動了筆,劃出陳字的第一橫,一滴眼淚砸到鋼筆尖上。
墨水洇開了,變成一團黑色的水漬。
陳文港笑笑,他扯了張紙巾,按在紙上,慢慢蘸乾:“見笑了。”
祝律師換了另一份複印件,他這次順利地簽好了,所有文件重新被裝起來。
套房裡氛圍凝重,仿佛變成一片死寂之地。
陳文港坐在地毯上,他屈著一條腿,另一條腿塌了下去,他把手搭在後頸上,用膝蓋擋住了自己的臉。他的動作很像把頭埋起來的鳥,但是一隻斷了翅膀的、奄奄一息的鳥。
看起來他仿佛在哭,然而又不完全是,過了許久,他隻是一動不動,一聲不發。
Amanda和祝律師也隻是坐在一旁。
三個大活人,儼然三尊雕像,在短暫的幾分鐘裡,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任何聲音。如果不是中央空調還在運作,這個房間如同被按下暫停鍵。
還是祝律師的電話打破了停滯的時間,他接起來,嗯嗯啊啊地應付對麵。
出事後是祝律師一直負責與警方和各路人馬對接。()
Aman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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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蹲到茶幾邊上,整理公文包,且又從夾層裡拿出一個密封袋。
陳文港怔怔看著他動作,祝律師回視他一眼,他的眼神莊重肅然。
密封袋裡封的是張折疊的紙。
他告訴陳文港,這是霍念生離開人世前一段時間留下的,在襲船到毀船中間的一段時間,它被密封在空酒瓶裡,藏在不容易發現的地方。這是作為調查證物的東西,祝律師沒有詳說他花了多大力氣從警方手裡拿回來。他說取證程序已經完畢了,他把這封信給陳文港保存。
陳文港盯著他手裡的密封袋,他聽不到Amanda還在低聲說什麼了。
這兩個人都離開了,算是留給他一些空間。
陳文港跪在地毯上,兩肘撐著茶幾,他心臟跳得厲害,拆了幾遍,才把密封口拆開。他抖著手,極其小心地展開信紙,攤平,來不及看清那些潦草的字跡,淚水已經模糊了視線。
他伏在茶幾前,抬手遮住了眼。
*
醫院的太平間裡依然人聲鼎沸。
畢竟十年裡都不一定出一次這樣震驚八方的社會事件——整個下午到晚上,除了值守人員,醫生和護士都不得不分出人手,幫忙維護秩序。死難者裡,大部分乘客身份非富即貴,家屬、下屬、律師和混進來的記者把嚴肅場所擠成了菜市場,你方唱罷我登場。
小護士不得不扯著嗓子叫喊,這麵吵架剛剛熄火,那邊黑壓壓又鬨成一團。
霍京生還在叫嚷:“我看你最好搞清楚,誰才是一家人,你又算個什麼東西?”
陳文港靠著牆,他麵無表情地看著說話的人。
他再避世也認得霍念生這個便宜弟弟,血緣關係給了霍京生一副和他哥哥略顯類似的輪廓,隻是他的五官緊湊,有一種平庸的氣質。
陳文港說:“滾開。”
霍京生指著他的鼻子:“大哥屍骨未寒,我不知道你怎麼算計的他的遺產,但是姓祝的有沒有動手腳,你們自己心裡最明白,不要自作聰明,彆以為全金城就隻有他一個律師,你以為你霸占著我大哥的遺體,你就當上他的遺孀了?上了法庭,法律不保護你們哪!”
他又指著太平間的門:“我看你是金絲雀當慣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哪來的膽子,連霍家的主意也敢打,你以為他還能坐起來,一手遮天偏袒你?你的保護傘已經沒了!”
陳文港的拳頭已經揮到他的鼻梁上。
霍京生受到重擊,腦殼哐當撞到牆上,齜牙咧嘴,神魂出竅。康明反應迅速,即刻擋在了陳文港麵前,然而霍京生大損顏麵,怒氣衝衝地抓他,踹他,想要向陳文港猛撲過來。
他們很快被眾人拉開了,霍京生氣喘籲籲,混亂中,他的指甲還是刮到了陳文港的臉。
小護士怒氣衝衝地大喊:“在醫院裡不要打架!要打到外麵去打!打個你死我活!”
霍京生被拉了出去,有人也想趕陳文港走,被保鏢和狗震懾住了,又縮了回去。
那個小護士又回來了,她用酒精給陳文港處理傷口。
陳文港啞著嗓子說:“抱歉。”
小護士無奈地說:“看你也通情達理,現在知道道歉,就不要打架呀!”
陳文港還是一直在說抱歉,不停地說,她說:“好了,知道了,下次彆這樣就行了。”
小護士頓了一下,她的手腕被輕輕抓住了,陳文港搖搖頭,示意不用再處理了。
她同情地看著他,他用指節拭去掉下的一顆眼淚:“不會有下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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