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 白澤正位於夏雲霄的識海中。
他眼前懸浮著兩段記憶。
一段是夏雲霄在凡間生活的記憶。
這段記憶始於20年前，華國京都福利院，止於稍息之前, 山海莊園。
另一段則全是關於山海界的記憶。
隨著時光的倒溯, 白澤在其中看見了山海分崩離析, 魚鳧蠶叢治蜀, 司羿受命射日，牛郎織女相戀, 共工怒觸不周，蚩尤尋仇黃帝，女媧補天造人……
除卻盤古開天辟地, 凡是在山海界的曆史長河中出現過的人、發生過的事，都被清晰複刻。
白澤無法想象洪荒時期有誰擁有這樣強大的力量, 其窺探可以無視諸多驚才絕豔的神通，無視時間、空間的桎梏。
他對夏雲霄的身份感到前所未有的好奇。
他的第一揣測是, 盤古？
山海界之前的世界, 好像一個碩大的雞蛋，天地尚且混沌未分，盤古便孕育其中。
一日, 盤古忽然醒來, 眼前這漆黑黏糊的一片叫他非常懊惱，他不知從哪兒抓來一柄巨斧，朝著虛空中用力揮砍，雞蛋破裂開。
輕而清的東西冉冉升起, 成為天；重而濁的東西緩緩下降，成為地。
天地分開之後，盤古擔心它們再度合攏，便頭頂天，腳踩地，像一根巨大的柱子立在天地間。
又不知過了多久，天地的構造已經相當穩固，盤古也精疲力竭了。
他死了。
手足變成大地四極，身軀變成五方名山，血液化作江河，筋脈變作道路，肌肉成為田土，汗毛演化為花草樹木……
他的軀體使得新生的天地變得富饒美麗。
盤古創造了世界，天地萬物皆由他而來。
若說夏雲霄是盤古，那麼他對山海界如此詳儘全麵的記憶，似乎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可是在夏雲霄的記憶中，卻沒有盤古活著的時候的記憶，沒有那個混沌未分的世界。
那麼，他不是盤古又會是誰？
白澤一邊查看夏雲霄的記憶，一邊搜尋答案。
忽然間，他注意到一個從一開始就被自己忽略的細節。
那就是在這段漫長悠遠的記憶中，夏雲霄從未跟山海界的生靈發生關聯，便連江河湖海也倒映不出他的形貌。
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
不，不是不存在。
更準確地說，他就像一縷由山海界生成的意識。
這個猜測一旦產生，此前令白澤疑惑的所有謎團都迎刃而解。
比如夏雲霄為什麼沒有山海界形成之前的記憶。
為什麼能看清界內所有微末之事。
為什麼跟界內生靈無甚關聯。
為什麼天庭會委任他為山海重建負責人。
為什麼他能壓製界內神通……
因為他便等同於山海界！
片刻後。
夏雲霄靠在床頭，雙目放空。
他已經非常努力地消化白澤的話了，依然匪夷所思。
他懂事早，打小就知道自己是孤兒。
院長奶奶說，他是在元旦當天晚上被發現的，那時天正下著雪，異常寒冷。
幾個月大的他被人放在緊挨著福利院正門的街道上，全身上下除了用以禦寒的毛絨帽子和衣裳，便什麼都沒有了。
夏雲霄的名字，是院長奶奶取的，用了老人自己的姓，又取了李世民“凍雲宵遍嶺，素雪曉凝華”中的兩個字，正應了撿到他的那個寒夜。
他曾對“父母”產生過向往。
隻是從記事起，日子便過得不輕鬆——上學前是緊著幫院長奶奶乾活，上學時是忙著學業和賺外快，工作後是忙著做任務賺錢，這件事便被擱置了。
潛意識裡，他的父母大約是出於某種不得已的苦衷，將他暫時放在了福利院？再過個幾年、十來年，就會來尋他了？
又或者，他的父母其實是一對不負責任的男女？他的出生對於他們而言是意外，是累贅，是負擔，所以將他拋棄了？
如今……
他居然被告知，自己來自山海界，是山海界的意識，根本沒有假想中的父母。
白澤的話一方麵讓他落寞，可另一方麵，又叫他鬆了口氣。
好歹，他不是棄嬰啊。
得出這一結論，再回過頭來看過往20年的經曆，很輕易地就能找到自己迥異於常人的蛛絲馬跡。
他相信世上有很多記憶超群的人，但恐怕沒有誰能將看過一次的事物，如同精密機械一般完美複刻。
他相信世上有很多身體健康的人，但恐怕沒有誰能從小到大無病無災。
他也相信世界上有很多幸運的人，但恐怕沒有誰能順風順水萬事如意。
說到底，他之所以能成長為今天的他，得益於山海界的庇佑。他雖然沒有父母，卻有著孕育他，滋養他，為他默默付出的山海界。
可是山海界呢？
回憶起初入山海看見的一切，夏雲霄倍感壓抑。
他因山海而生，與山海同氣連枝。
他實在難以想象這片因戰爭滿目瘡痍的土地，要忍受何其大的痛苦，懷抱何其大的決心，才能在生死存亡關頭，壓榨出僅存的力量，助他逃離消散毀滅的厄運，保他在凡間平安無虞？
夏雲霄的表情由質疑到失落再到悲傷，期間白澤一直安靜地注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