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癡念成君(2 / 2)

容妄想起自己的少年時。

他這一輩子命數孤苦,顛沛流離,生命中的痛苦遠遠大於歡樂。

但相比起來,楚昭亡國之前,他的生活雖然困頓,總還是有個可以稱為家的地方,沒什麼本事,不過葉懷遙在身邊。

結果一朝國破,生生將葉懷遙的人生劈成了兩截,他又何嘗不是一樣。

原本不過是敵國來攻,楚昭繁華,兵強馬壯,上至國君,下至百姓,都並未放在心上。

誰料想戰事剛起,軍中便發生了莫名其妙的瘟疫,乃至於楚昭一方節節敗退。而後幾處城池複起地震水災,雪上加霜,終至亡國。

翊王和翊王妃均殉國而死,離死之前,費儘心機才保住了兩名兒子,令暗衛護送葉懷遙和葉識微兩兄弟出城。

容妄同樣也跟隨在側,可惜還沒等他們離開京都,身邊守衛便已經死了個乾淨,是葉懷遙帶著他和葉識微找到出路,這才一路且殺且逃,離開了楚昭國。

此時到處都是流民亂軍,三個半大孩子身份敏感,本想趁亂翻牆進入鄰城,不料正趕上守城將領下令放了一陣亂箭。

容妄和葉識微都不怎麼會武,本來靠葉懷遙先一步上去之後用繩子將他們吊上,結果這樣一來,繩子斷裂,兩人都墜下了城牆。

當時,葉懷遙隻來得及抓住其中跟自己距離較近的那一個,便是容妄,葉識微因此而死。

後來,容妄常常想,如果當時沒有他,葉識微就不可能死。

或者……如果當時葉懷遙有時間猶豫那麼片刻,看清楚兩人的臉,被放棄的人會是他。

也本來就應該是他。

但哪怕憋的心臟脹痛,胸口發疼,這話容妄也沒有向葉懷遙說過。事情既然已經發生,所有毫無意義的言辭都顯得蒼白而矯情。

他知道葉懷遙隻會比自己更自責更難過,所以並不想讓對方再去耗神安慰自己。

兩人將葉識微埋了之後繼續走,昔日在宮中指點葉懷遙武藝的師父與玄天樓有一些交情,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帶著信物往玄天樓去。

葉懷遙也一直沒說什麼,他甚至沒掉過一滴眼淚。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帶著容妄趕路、吃飯、休息。

直到有天下了大雪,兩人正巧走到了半山上,好不容易才找了一個山洞過夜。

葉懷遙本來抓了一頭小鹿,結果看見鹿媽媽尾隨而來,沒忍心下手,便又將它們都給放了。

他摘了幾個野果子回來給容妄吃,但容妄知道,葉懷遙自己已經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他搖搖頭。

葉懷遙硬把果子塞進他手裡,說道:“你最近可長個子了。要是不吃東西,明天暈在雪地裡,我可背不動你呀。”

容妄連忙道:“我有勁走路。我……我吃不下。”

葉懷遙總算笑了笑,伸手摟住容妄的肩膀。冷風從洞口灌木叢的縫隙中穿進來,帶著潮濕與冰寒。

他問道:“很難過嗎?”

容妄頓了一下,然後慢慢點了點頭。

其實無論難過也好愧疚也好,他的這些情緒,歸根結底儘數來自於對葉懷遙的在意。

他本人的生長環境特殊,對於道德觀和是非觀都很淡漠,如果真的在某種危險的情況下,讓他選擇和另一個人隻能活下來其中之一,那麼容妄會不擇手段地將對方殺死。

但前提是,那個人不能是葉懷遙在意的人——他心腸這樣軟,會傷心的。

但葉懷遙並不能體察,隻單純地當他為了葉識微的死而愧疚難過。

他捏了捏容妄的肩膀,道:“不怪你。那種情況下,誰也無法控製意外,就算真要有個人負責,也是我這個當大哥的,沒保護好你們。”

容妄想說話,葉懷遙卻衝他擺擺手,笑了一下:“但現在事情都已經成了定局,還能怎麼辦呢?”

麵前的火光在他明澈的眼底微微晃動:“一個人如果想好好活下去,就得學會忘記很多事情。痛苦和美好一樣短暫,難受的時候不要傷心太久,幸福的時候也不要得意忘形,這樣你才能往前走。”

“我知道你心裡肯定是有很多怨氣的,覺得自己生來孤苦,覺得無論何時你都理所應當的是被舍棄的那個人。但你看,我不會那樣做。”

葉懷遙重新把果子遞給容妄:“你以前生活的孤單不開心,但以後你還會有自己的家,有心愛的人。到那時,大概就可以將腳步停下了。”

他摸了摸容妄的頭發,微笑道:“吃吧。”

容妄像是捧著寶貝一樣雙手拿著果子,片刻之後,終究點了點頭,衝葉懷遙道:“你也吃。”

葉懷遙笑道:“唉,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果子可真難吃啊。我有點想念過去那些點心了,等活著從這裡出去,咱們吃好的。”

容妄笑了笑,便不再說話,低著頭認認真真地吃果子。

他從小就沒過過什麼好日子,好吃難吃也不大能嘗的出來,但依舊沒什麼食欲,隻是覺得不想讓葉懷遙再費精神哄自己罷了。

不過葉懷遙的態度和那些話,讓容妄心裡好受了很多,這天晚上難得沒有做噩夢,能好好睡上一會。

到了半夜的時候,容妄覺得有點冷,睜開眼睛,發現身邊沒有了人,本來升起來的火堆也被風給吹熄了。

他分明記得,為了更暖和一點,入睡之前,自己是和葉懷遙靠在一起的。

而這時兩人一起裹著的那件袍子蓋在了他的身上,葉懷遙卻不知道去了哪裡。

容妄等了一會不見他回來,心裡發慌,起身出了山洞去找人。

這時腳下積雪頗為厚重,容妄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去,隻見月華遍地,滿目清光,四下的樹枝岩石在夜色中拉出黑黢黢的影子,卻根本找不到葉懷遙的蹤跡。

他焦急之餘反倒愈發謹慎,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攥在手裡,輕手輕腳地向前走去。

這時,在風聲與夜鳥鳴叫的縫隙之間,容妄忽然隱約聽見一陣嗚咽聲。

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緊走幾步,然後猛地一下停住了腳。

在一從灌木後麵,葉懷遙正雙手抱膝坐在雪地裡,他的肩膀猛烈地抽動著,哭聲被壓抑在喉嚨裡,但僅是低低的嗚咽,在深夜之中,也已經足夠清晰了。

容妄印象中的葉懷遙,臉上總是帶著笑意,懷抱有力而溫暖,世間所有的美好伴隨在這個人的身側。

他溫柔的像是三月裡的一彎春水,卻又強硬的仿佛生就滿身鋼筋鐵骨,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打破他的高貴從容。

可這時候,葉懷遙竟然在哭。

他將額頭抵在膝蓋上,死死咬住唇,少年單薄的肩背好像被難以承擔的悲傷和哀慟壓垮,微微地佝著。

那一瞬間,容妄隻覺得雷霆萬鈞。

他好像瞎了眼睛,聾了雙耳,連魂魄都轉眼間灰飛煙滅,這樣一個從未見過的葉懷遙,像一支利箭,穿透胸口,將他死死地釘在地麵上。

劇烈的心疼遍及周身,原來葉懷遙不是不會難過,也沒有表麵那樣瀟灑,他隻是不願意讓他人一同傷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