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心難裁(1 / 2)

歐陽顯尚未來得及反抗, 便瞬間感到一股痛心憤恨之意, 直從胸中湧了起來。

那情緒如此激烈, 以至於他忍不住猛然回手按住胸口,隨後便意識到,這應當是屬於容妄的一縷神思,所記的正是那段惡鬼記憶之後發生的事情。

這段往事像是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治不好, 隻能擱在心底深深地藏起來, 任由它化膿,腐爛, 越痛越深。

容妄從來不願去回想,甚至連在葉懷遙的反複追問之下,他都不曾露出過半點口風。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以為自己早已經習慣或者遺忘,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 一切竟然依舊曆曆在目。

容妄沒說實話,當時葉懷遙把他送到了斜玉山下,沒有遇到什麼亂軍,更加未曾迷路。

不是玄天樓不肯要他, 而是他醒來之後就追著葉懷遙去了。

容妄並不會追蹤術, 但是憑著他對葉懷遙的了解,對方一定是打算再折回楚昭國的都城。

他年紀雖然不大,卻是從小討生活討慣了, 站在路邊等著一隊糧車過去,悄悄鑽進了堆放著的糧食中間,就這樣被帶著一路趕往都城,根本不比葉懷遙慢上多少。

容妄打的主意本來是想辦法一路混進城去,然而剛到城外,便聽見有逃命的流民議論。

他們說是不知道哪裡來的小子,十五六歲的年紀,便一個人將四具屍體從城牆頭上射了下來,鬨出來很大的亂子,被守城的兵將們給抓了。

容妄一聽這話便知道是葉懷遙,隻覺得眼前一黑,整顆心都提起來了。

那一瞬間,他先記起來的不是其他,反而是葉識微剛剛死後,葉懷遙笑著衝自己說——

“你得把不開心的事都忘了,好好活下去,以後還會有自己的家,遇到心愛的人”。

他勸彆人的時候笑的那麼好看,為什麼到了自己這裡卻想不開?

明明安逸舒適的日子已經唾手可得,偏要這麼傻,一個人跑回來送死。

容妄找到葉懷遙的時候,杖刑已經進行到中途了,他將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那一瞬間,心臟仿佛被一隻大手攫住狠狠一擰,錐心刺骨的痛楚從胸口迸發,思維中不再有其他認知,隻知道發瘋一樣向著葉懷遙的身邊跑去。

他將這個人小心翼翼地揣在心尖上,連他稍稍一蹙眉都能感到牽扯進骨血的心疼,而那些人,竟然敢如此待他!

這一幕幾乎要讓容妄發狂,他完全失去了理智,隻有一個念頭,要衝過去保護他,要代替他承受那些痛苦,要把這些人全部都殺光!

他跌跌撞撞地向著前方狂奔而去,眼看距離越來越近了,腳下卻被人猛地一絆,摔倒在地。

一陣笑聲響起來,有人帶著惡意的嘲弄高聲說道:“怎麼又來了一個不自量力的小崽子?當咱們這軍營是什麼?喂,小子,學幾聲狗叫聽聽?”

容妄拚命掙紮,對方卻踩著他的後背,將他牢牢製住。

這不是他和其他小孩打架,隻要好勇鬥狠就能成功。

力量對比太過懸殊,哪怕他急的恨不得用整條命去換,對方也隻輕鬆當成一個惡毒的玩笑,輕鬆就能把一切變成無能為力。

遠處刑杖擊打的悶響還在繼續,傳入他的耳中。

受刑的人是葉懷遙,那每一棍,都打在他最愛的人身上。

來不及了,就要來不及了。

容妄的臉被按在地上,眼睛瞪的極大,望向葉懷遙的方向,然而視線卻是一片模糊。

滾燙的淚水湧出眼眶,落入地麵上結霜的雜草中,他從來不曾感受到這樣的絕望。

他打出生以來,眼中所見心內所感,儘是世間的堅硬與冰冷,而僅有的一點柔軟一絲暖意,便全都係在葉懷遙的身上。

那是他唯一的摯愛,僅有的幸福。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帶著錐心的焦痛,他寧可千刀萬剮,都不願意看見葉懷遙受到半點傷害。

哪怕實現這個願望,要從此墮入永世不見光的黑暗,亦是在所不惜。

哪怕……永遠不能再見他……

痛苦與怨恨翻騰著衝破心臟,融入血脈,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之力,在身體裡湧動誕生。

其實在這股力量剛剛產生的時候,容妄意識到了那是什麼。

他雖然隻會一點葉懷遙閒來無事指點的粗淺拳腳,但自從這半年楚昭國的戰事災禍興起以來,“禍國之子”一詞屢次被提及,容妄也悄悄打聽過一些魔族之事。

他生父不祥,母親又瘋癲詭秘,難免對自己的身世產生疑慮。

之前聽了不少誤入魔道遭人唾棄的故事,在力量覺醒的那刻,他心知肚明,一旦放縱,便再也無法回頭。

而他和葉懷遙,也等於從此殊途,即使不會陰陽兩隔,也再無法實現相伴的諾言。

可是,他也早已沒有了選擇的餘地。

無論如何,容妄隻希望葉懷遙好好活著,哪怕這份光明從此再不屬於他。

於是,他放任自己,令這份力量徹底衝破束縛,骨肉撕裂般的疼痛遍及周身,萬千陰魂被席卷入體,從此罪孽加身,墮入魔道。

不知過了多久。

容妄從癲狂的狀態中脫離出來,還沒睜眼便聞到一股衝鼻的血腥氣,茫然四顧,隻見遍地屍骸。

他的身體微微發抖,方才那股莫名其妙的力量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就算再怎麼孤僻冷漠,在此之前他也隻不過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突然要麵對的邪惡和血腥讓他恐懼,卻又不得不勇敢起來。

容妄心緒翻湧,卻顧不上再想那麼多了,他終於可以無人阻礙的,以最快的速度衝到葉懷遙麵前。

葉懷遙渾身都是血,臉色卻慘白的近乎透明,他靜靜地躺在地上,讓容妄的心如同被擰緊一樣的疼痛。

他跪在葉懷遙身邊,顫抖著用手去試探他的鼻息。

當感覺的還有微弱的氣息傳來時,容妄頓時覺得身上的力氣瞬間就被抽乾了,喉嚨間發出幾聲嗚咽。

“你以為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偷離開,我就能安心去玄天樓了嗎?”容妄輕輕撫了撫葉懷遙的臉,語聲哽咽,幾乎難以自已,“真是,傻子。”

他檢查葉懷遙身上的傷,衣服都已經被結成的暗黑色血塊粘在了傷口上,內臟肯定也受了傷。

容妄試探著輕輕一拽,葉懷遙的身體便在昏迷中抽搐了一下。

看著他這樣,容妄心疼的無以複加,他的眼淚不停地往下落,身體不自覺跟著抽搐,仿佛自己受了同樣的重傷。

不,如果這些傷能夠都轉移到他的身上,他不會如此痛苦。

那充斥鼻端的血腥氣息,那粘膩的、濕滑的觸感,他此生此世都不會忘記。

可是毫無辦法,因為並沒有法術根基,容妄剛才在情緒極端激烈之際爆發了一下之後,現在就不知道該如何動用那些力量了,隻能乾著急。

現在的情況耽擱不得,容妄咬了咬牙,俯身虛虛抱了葉懷遙一下,輕聲道:“你忍一忍,我不會讓你死的。”

他嗓子發澀,聲音顫抖,又重複了一遍:“絕對不會……讓你死的……”

現在葉懷遙身上處處都是傷口,稍稍的移動也會加重他的痛苦,容妄記得不遠處扔著一架推糧食的板車,連忙匆匆跑過去要推。

推著他,上玄天樓,找人治病!

正在這時,天邊一道流嵐般的身影劃空而過。

容妄像是一隻炸毛的小獸,猛地瞪圓了眼睛,向動靜傳來的方向看去,隻見一人風姿高絕,雪青色的衣袍在風中獵獵飛舞。

由對方身上的服飾,隱約意識到了他的身份。

這人……應該是玄天樓的仙長。

他猜的沒錯,來者正是當時在玄天樓掌理明聖之位的秋鴻真人,容妄的魔族血脈剛剛覺醒,立刻被他運轉的真元壓製,胸口魔氣湧動,險些嗆出一口血來。

但他已經顧不上自己了,悄悄趴在糧車後麵的死人堆裡,眼盯著對方落地。

如果他是來救人的,那麼葉懷遙就可以被直接帶到玄天樓療傷了!

不過,可能這輩子,兩人也難能再見上一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