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側窗簾緩緩拉開,大麵積的陽光頃刻間灑了進來。她又按了一下,所有的燈光也倏然間亮起。
這下屋子裡亮得不能再亮了,明輕輕鬆了口氣,又感覺自己安全了一截。
接著就是盤問了。
“你從哪裡來?”
小傅:“……”
“你在我家多久了?”
小傅:“……”
明輕輕注意到這兩個問題對方都回答不出來,生怕對方因為答不出來惱羞成怒,趕緊道:“換個問題,吃胡蘿卜的是你?”
小傅:……
小傅蒼白的臉,一點一點漲紅,他簡直想跑。
明輕輕懷疑是自己的錯覺,對方怎麼看起來都快要哭了,灰藍色的眼眸濕漉漉的。
小傅強忍著羞愧,緩緩點了下頭。
這證實明輕輕猜的沒錯,從冰箱裡食物莫名其妙消失那天起,他就已經闖入了自己生活裡。
弄清楚這一點,其實反而讓明輕輕緊繃的肩膀鬆弛不少。
畢竟,對於人而言,最恐懼的永遠是未知,而並非麵前已經抓到的東西。
明輕輕又問:“湖下救我的也是你?”
小傅輕輕點了下頭。
其實弄清楚這兩個問題就已經夠了。
拋開對方令人恐懼的身份,這件事就變成了一個很簡單的事情——
他不是人類。
他對自己無惡意。
“那麼,”明輕輕看著他:“你是無處可去嗎?”
小傅有好半天沒有動作。
如實回答這個問題並不難,但問題是,即便他剛成年,也有自己的那麼一丟丟自尊心。
告訴明輕輕他的確無處可去、經常餓肚子、在外麵風吹雨淋,這太難堪了。
就好像是在奢求同情、乞求憐憫一樣。
而且,明輕輕問出這個問題,小傅就已經明白她接下來的意思了。
小傅聳拉著腦袋,看著自己的腳尖,像一個走丟的小孩。
片刻後,他搖了搖頭。
意思就是:不是,我有地方去。
明輕輕又鬆了口氣,既然有地方去就好辦了,否則她總感覺自己像是在趕走一隻無家可回的小公兔。
“謝謝你幾次救我。”明輕輕從吧台下方的抽屜裡掏出一張卡來,走過來,輕輕放在了小傅麵前的茶幾上。
小傅一怔,看向那張卡。
明輕輕像個果決的商人一樣公事公辦:“我可以付你錢,作為報償,這裡麵是兩百萬,想必你應該知道兩百萬的貨幣在人類的世界不是小數目,應該足夠償還你的恩情了。”
小傅沒有吭聲。
他視線移到明輕輕的右手上去,她還捏著鐵鍋的柄。
小傅垂下了灰藍色的眼睛。
明輕輕不知道少年在想些什麼,她有點緊張,又重複了一遍:“請收下我的卡。”
小傅沉默了下,終於伸手去拿起卡。
然而由於動作不利索,他一動,渾身就發出“喀喀喀”的怪響。
似乎是不想明輕輕看到他這樣,他忽然原地瞬移。
下一秒,他直接出現在了茶幾邊上,彎著腰,手指終於觸到了茶幾上的卡片。
但是拿起一張卡片對他而言太費力了,他僵硬的手指頭在茶幾上摳半天都摳不起來。於是他用一根手指頭摁住,將卡片往邊緣滑動,好不容易滑到邊緣,他努力想拿起來。
結果卡片“嗖”地一下飛了出去,掉在了地上。
這下更難撿起來了。
“……”小傅的臉緩緩被自卑和羞恥染紅。
明輕輕:……
這和她想象的血盆大口的怪物完全不一樣是怎麼回事。
“我來吧。”明輕輕趕緊蹲下去把卡片撿起來,遞到他手上。
小傅捏著卡,手臂垂落到身側。
見了方才這一幕,明輕輕現在忽然很懷疑小喪屍在外麵的生存能力。
她猶豫地看著小傅。
小傅抬起眼眸瞅了她一眼,又飛快低頭。
明輕輕思考了很久,還是道:“真的非常感謝你,我會刪掉手機裡拍到的關於你的視頻,不給你帶來麻煩。”
“但……我不得不說,你的存在,會對我的生活造成困擾。不知道這麼說您能否理解。”
對方畢竟不是人。
明輕輕沒法想象,有一個不是人的生物一直存在自己周圍。遲早她不是被嚇死,就是被驚死。
而且這麼多年了,明輕輕也一直是一個人生活,她能接受生活裡多出來一隻寵物,一隻狗、一隻鳥,但是卻沒辦法接受生活裡多出來一個人形生物。
這就像是普普通通活了二十五年,忽然世界觀崩塌,不僅世界觀崩塌,還即將被拽入異世界一般。
明輕輕不想被拽入異世界,她隻想繼續過自己之前那種波瀾不驚的釣魚喝茶養生生活。
一驚一乍的,她的心臟都要受不了。
對方救過自己,自己說這種話,的確有些不夠知恩圖報,但明輕輕到底是個普通人。
她鼓起勇氣,看向小傅。
“喪屍先生,我可以,請您離開我身邊嗎?”
……
空氣一時寂靜。
明輕輕生怕自己說這種話是冒犯。對於非人類而言,這可不就是“驅逐”嗎?
然而,少年臉上卻並未出現任何對她這句話的驚愕。
像是早就對“被畏懼”、“被拋棄”的命運做好了心理準備似的。
他僅僅隻是笨手笨腳地走過去撿起自己那隻臟兮兮的鞋子,然後轉過身,抬眼看向她。
明輕輕有點緊張。
不過少年衝著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像是在說:明白了。
這一次的點頭幾不可察,像是努力不發出難聽的怪聲、努力不最後一次丟醜一樣。
他立在原地,像隻聳拉著腦袋的小獵犬,用灰藍色的眸子看著她。
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後,他對她非常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
然後他慢慢抬起僵硬的手臂,將兜帽衫拉上,蓋住臉,後退一步,原地消失了。
……
不知道過了幾秒鐘。
“啪嗒”一下。
明輕輕聽見輕輕一聲,自己送出去的銀行卡他並沒帶走,掉在了自己腳邊。
午後,陽光照進來,空氣裡一片寂靜。
隻剩下茶幾上少年一下都沒碰的、那杯已經涼了的茶,以及地板上些許塵土,還能證明他來到過明輕輕身邊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