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醫者仁心嗎!
徐恕過去的時候,陳科也在林溪那邊。
雖說太醫院的太醫都被罵是廢物,但陳科是太醫的領頭,行醫經驗豐富,徐恕勉強看得過眼,倆人探討了一番後,將方子又改了一味藥,隨即便給林溪和於流玥試了一劑。
天色稍晚些的時候,下麵的人跑來傳了消息:“稟報陛下!徐大夫與陳太醫的藥效用極好,林溪與於流玥兩人情況好轉,已經不再持續發熱!”
若是能成功穩定病情,讓這二人恢複如初,江右的病疫就有望平息了。
寧倦坐在床頭,握著陸清則燙熱的手,垂眸思索了片刻,吩咐長順看好陸清則,便起身去了趟書房,叫徐恕來見。
徐恕來得很快。
在給林溪和於流玥看病時,他也多少了解了點江右眼下的情況,看寧倦的目光就更怪異了。
對於師妹與先帝的骨血,徐恕的心情相當複雜。
當年若不是那個狗皇帝,師妹就不會被迫背井離鄉,被鎖進深宮,卷入宮闈鬥爭,香消玉殞於冷宮之中。
梁家也能安安生生地待著,不至於沒落。
但寧倦又和昏庸無能的先帝不一樣。
至少他敢親自來到江右賑災。
寧倦坐在椅子上,垂眼把玩著手裡的梅花簪,注意到徐恕的注視,掀了掀眼皮:“看夠了?”
徐恕方覺冒犯,彆開眼:“陛下與您母親,長得有幾分肖似。”
寧倦不置可否:“坐吧。”
徐恕也不客氣,他骨頭都差點顛散了,來到集安府後還沒來得及坐一坐呢。
寧倦撫摸著簪頭的梅花,語氣平靜,卻語出驚人:“你與朕母後有舊情?”
徐恕嚇得差點跳起來,臉色又紅又白:“陛下你……”
“朕看你醫箱上,也雕著一朵臘梅,雕工手法頗為熟悉。”寧倦伸手,將把玩著的那支白玉梅花簪放到桌上,語氣冷冷,“怎麼,你不敢承認?”
徐恕盯著那支簪子,眸中錯愕與震驚之色交織,回過神來,沒料到這位小陛下會這般泰然地說出這種話,僵硬了好半晌,緊繃著的脊背一鬆,倒回椅背上,咬咬牙,浮著虛汗,又看了眼桌上那支簪子,最後吐出一句話:“這是我親手打磨送給她的。”
在冷宮裡最艱苦的時候,靜嬪也沒舍得換掉這支玉簪。
最後留給寧倦的東西,也隻是它。
寧倦垂著眸光,打量著這支簪子。
病入膏肓那段時間,母親常常摩挲著這支簪子。
這是他母親不敢宣告於人的私情。
原來承載的是另一片情。
書房內死寂片刻之後,寧倦忽然伸手,將玉簪遞了過去。
徐恕愣住:“陛下這是?”
少年天子長睫低斂著,神色看不出情緒:“還給你。”
徐恕震愕不已,喉頭不住地發哽,卻還是沒忍住,雙手顫抖著接過來:“沒關係嗎?陛下,這是您母親留給您的……”
聽聞靜嬪的消息後,他去過京城,卻什麼也做不了,就連托人帶些銀子進宮也做不到。
冷宮裡會是什麼日子不難猜。
大概師妹隻給兒子留下了這個。
“收著吧。”
小的時候,寧倦需要時不時地看看簪子,汲取母親遺留的溫暖,努力在宮裡存活。
後來他有了陸清則。
“朕不需要了。”
既然這是母親的牽掛與未了的心意,他不介意將這份從未述之於口的思念,送歸該持有的人手裡。
不是為了徐恕,隻是為了他的母親。
徐恕眼眶發紅,嘴唇抖了抖,深深地低下頭:“多謝……陛下。”
寧倦又看了眼簪子,視線移開,不再過多留戀:“你與陳太醫對疫病有幾分把握?”
突然跳轉到這個話題上,徐恕還有點沒反應過來,思索了下:“我此前的思路是對的,今日與陳太醫聊過後,稍一改善,便有所成效。不過最好再帶幾位病患前來,我也更好試藥,至多十天,我有信心研究出治療的方子。”
寧倦無聲地緩了口氣,頷首:“有需要就找鄭大人。”
徐恕:“……”
能換個人嗎?
與徐恕談完,天色變幻不定,如被打翻的墨汁般,寧倦匆匆回到小院的時候,天幕也被徐徐洇黑了。
廚房的藥正好送到,送藥的侍衛見到寧倦,想要行禮。
寧倦劈手將藥碗接過,擺擺手:“下去。”
話畢,大步跨進了屋內。
陸清則依舊陷在昏睡中,唇色蒼白,呼吸淺淺。
長順坐在窗邊,小心翼翼地給陸清則擦著汗,見寧倦端著藥進來了,很有眼色地起身讓開。
寧倦習以為常地試了試碗裡藥的溫度,感覺差不多了,才舀起一勺藥,給陸清則喂去。
或許是昨晚折騰狠了,反複吐反複喂,陸清則雖然仍陷在高熱混沌的睡夢中,感受到靠近的藥味兒,還是一陣條件反射的胃裡翻騰,淺擰著眉,怏怏地彆開頭。
寧倦微微一怔,臉色微沉,伸手捏住陸清則的下頜固定住,將藥喂進他口中。
不料陸清則的反應更大,漆黑的鴉睫顫著,蒼白的眉心深蹙,抗拒地扭過頭。
一勺藥飛濺而出,潑灑到寧倦的手上。
長順趕緊拿起帕子,湊過來擦拭:“哎喲,這是怎麼了?陸大人頭一次這麼不配合,徐大夫吩咐了,這藥一定得喝下去啊!”
寧倦腦子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啪地斷了,麵無表情地坐著,一瞬不瞬地注視著陸清則幾乎毫無生機了的臉龐,待長順擦好了,才淡淡出聲:“出去。”
長順嘎了聲:“啊?”
寧倦扭過頭,冷厲的眼眸寒星般,長順被看得縮了縮脖子:“是、是。”
長順壓根不敢多想寧倦讓他出去是要做什麼,一溜小跑出了屋,順道把門也緊緊合上了,死死守在門邊,決定今晚誰也不放進去。
屋內隻剩下寧倦和陸清則。
冰盆已經融得差不多了,本就昏暗的室內又遮得嚴密,蠟燭的光昏蒙蒙的,幽幽躍動著火光。
寧倦不再急著把藥強行喂下去,把陸清則輕輕挪到自己懷裡半靠著,目光流過他蒼白的唇瓣,心生不喜,伸出指尖碾磨過去。
花瓣般柔軟的唇瓣被蹂.躪了一下,血色漫上來,像是沾了女兒家的口脂,嫣紅一片。
陸清則臉上的病氣奇跡般消退了許多,像是生機煥發,與顴骨邊的病態紅相映著,更像是醉了酒,淚痣那一片也泛著紅,兩相交映。
平時唯有清豔的麵龐,便顯得詭豔起來,有種勾魂攝魄般的好看。
但下一瞬,那張唇瓣的顏色又恢複了蒼白,失了紅潤血色,了無生息。
寧倦忍不住又伸了出手,卻在下一瞬意識到了自己在做什麼。
他閉上眼,感覺胸口像是有一片火在燎燒,憋得他呼吸不暢。
很早之前,他就感覺自己好像有點奇怪。
在對陸清則的事上。
那種手足無措、既害怕觸碰又渴望靠近的奇怪心思。
因寧琮的舊事而惶惶不安想要逃避的心思。
因禁忌悖德,試圖將一切劃定在師生安全範疇的心思。
都因陸清則的一場大病而化為齏粉了。
那股不知何時而起的扭曲的、不斷膨脹的占有欲,隻想讓陸清則注視他一個人的陰暗念頭,在這幾日的擔憂恐懼惶惶不安被消減後,再次攀升了出來。
寧倦審視完自己,又審視了一番閉眸沉睡的陸清則。
內心壓抑燎燒著的東西衝破了藩籬。
這個人太脆弱了,他要把他緊緊地鎖在手心裡。
哪怕他不願意。
寧倦伸手扣住陸清則的下頜,迫使他唇瓣微啟,眼底是一片濃墨般的沉黑:“老師,你不願意喝的話,我來幫你。”
燭光忽然“啪”地跳動了一下,躍動著映出床頭交疊的身影。
寧倦抿了一口藥,低下頭,覆上那張溫熱的唇瓣,將藥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