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倦一般沒耐心哄孩子,他所有哄人的耐心都交代在陸清則身上了,不過看寧斯越受驚的樣子,還是分出了兩分耐心,悄無聲息地把寧斯越抱起來,往相通的暖閣走去。
寧斯越眼睛睜得大大的,第一次被父皇抱起來,興奮激動大過了驚嚇,便安生了下來。
守夜的安平迷糊醒來,看到這一幕,也嚇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不是說陛下不回來麼?還有小太子昨晚上哪去了,怎麼是陛下把殿下抱回來的?
寧倦沒搭理安平,把寧斯越放到床上,低眸和他對視:“怕打雷?”
寧斯越小身板挺得板正,咽了口唾沫,也不知道父皇是怎麼知道的,心虛地點點頭。
“為什麼害怕?”
寧斯越張了張嘴,一時也有些迷惑,他為什麼要怕打雷?
隻是因為雷聲太大了嗎?
寧倦看他無意識地晃了下小短腿,思索自己害怕的原因,淺淺勾了下唇角:“你是太子,現在害怕就縮到你父君懷裡,往後也要如此嗎?恐懼本身並不可怕,隻有直麵恐懼,恐懼才不會再是恐懼。”
寧斯越起初聽不太懂,眨巴眨巴眼,忽然想到昨晚,父君給他唱歌的時候,他就不怕雷聲了。
在父皇的引導之下,他隱隱約約明白過來,自己恐懼的好像並非驚雷本身,而是另一樣東西。
具體是什麼,寧斯越的小腦瓜還想不清楚。
但他覺得,自己好像的確沒有必要再繼續害怕了。
寧倦看把孩子唬住了,麵不改色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腦袋,便從容地轉身回了陸清則的屋子。
今兒不上朝,他可以抱著陸清則多睡會兒。
寧斯越仰望著父皇高大的背影遠去,默默攥起了小拳頭。
父皇說得對,他以後不能再害怕打雷了!
這件事後,每次打雷的時候,寧斯越就在腦子裡想想陸清則給他哼的歌、或是父皇那天早上對他說的話。
漸漸的,還真就不再那麼害怕打雷了。
直到長大之後,寧斯越才恍悟。
他確實不是怕打雷本身。
孩提時他寄人籬下,孤苦無依,那時他沒有體會過被人疼愛關心的滋味,最恐懼的,莫過於害怕時也無人作陪,無人關切。
但後來他有了。
除了該有的儲君教育,陸清則也沒忘了教育寧斯越正確的愛情觀,偶爾會和寧倦討論兩句,然後把寧倦從前乾的混賬事作為反麵例子,拿去教育寧斯越。
皇帝陛下感覺自己被內涵了,但又敢怒不敢言。
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寧斯越慢慢明白了父皇和父君為什麼會在一起。
偶爾他也會聽到外麵的風言風語,有說父皇一生英明,唯有與自己的太傅結親一事,欺師滅祖,悖德悖禮,叫人不恥,往後青史留筆,著實難堪,抑或說父君妖魅惑主,不顧人倫,實在枉為人師,是權欲熏心,包藏禍心。
第一次聽到時,少年太子還會很惱火地叫人閉嘴,回去想和陸清則告狀。
他一路疾行到寄雪軒,踏進拱門,便遠遠看到父皇和父君坐在海棠花樹下對弈。
父君在斟酌下一步棋的時候,父皇起身,輕輕拂去他肩上的落花,眸底溫沉的愛意,隔得那麼遠都清晰可見。
寧斯越看著這一幕,告狀的念頭陡然就消停了。
他比誰都要清楚,父皇有多敬重、摯愛父君,父君對父皇亦然。
風言風語已經被控製在了最低程度,但永遠不會消止。
既然他清楚這一切,又何必為了那些人的幾句閒話鬨得火大,還要說出來惹得父皇父君也不開心呢?
某些事情,他們一家人知曉就夠了。
寧斯越想著,又看了會兒倆人對弈,不想打擾他們,悄悄退了下去。
小太子長到十五歲時,有了初步涉政的能力。
當初寧倦一眼相中寧斯越,是覺得這孩子雖羞赧,但並不怯弱,眼神清亮,是棵好苗子。
這棵好苗子也沒辜負期待,好學而溫文,滿朝文武大部分對小太子都很滿意——太子溫厚敦善,勤勉好學,有自己的主見,又不過分強硬,寬和但不軟弱。
當今陛下手腕強硬,鐵血冷酷,於政事上又極開明,也是因此,千瘡百孔、飄搖不定的江山才能在陛下手中穩固。
海晏河清的繁華盛世在陛下手中重啟,接下來的興旺安定,需要太子這樣的未來君主來延續。
為了培養太子的處事能力——反正皇帝陛下是這麼說的,從寧斯越十五歲後,寧倦便偶爾會攜著陸清則出京,微服私訪,四方走走。
在此期間,便由內閣輔助太子監國。
陸清則和寧倦的排場不大,秘密出行,隻帶著幾個暗衛,大多時候,出行前倆人也不會特地去想此次要去何處,頗為逍遙。
倆人把麻煩事丟給寧斯越,一路遊山玩水,順便到當地體察民情,時不時就能揪出幾個魚肉百姓的貪官汙吏。
因著這一出殺雞儆猴,各地官員心裡發緊,戰戰兢兢的,因也不知道陛下會去哪裡、會不會到、會何時到,再山高皇帝遠,也儘量夾著尾巴做人,不敢囂張。
一時之間,大齊清泰安康不少,許多百姓過得又舒坦了幾分,直歎皇恩浩蕩。
每次離京的時候,寧斯越相送至城外,寧倦都會拍著寧斯越的肩膀,肅然道:“這江山未來得交給你,朕予你機會,要好好鍛煉。”
這招百試百靈。
寧斯越從小就敬仰父皇,聽父皇委以重任般的語氣,就跟被打了雞血似的,響亮地應下聲,在倆人離京之後,便愈發的勤勉。
陸清則有點心疼這被哄騙的未成年童工,坐上馬車的時候,頻頻回頭:“斯越,也要顧惜著點身子。”
風太大,寧斯越沒聽清,以為陸清則在叮囑他要好好看奏本,大聲應:“您放心,兒臣一定會努力,必不辜負您的期待!”
陸清則:“……”
陸清則扭頭看寧倦:“我們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寧倦低著頭,淡定地給他理著微褶的衣角,聞言一挑眉:“哪裡過分?再過些年,江山交到他手上,豈不更累?趁現在讓他多積攢點經驗是對他好,彆縱容他。”
陸清則心道,我也沒縱容啊。
“當皇帝就是要辛苦點。”寧倦給陸清則理好了衣角,坐到他身邊,非要蹭得很近,耳鬢廝磨,嗓音帶著笑意,“再說了,有幾個內閣大學士在邊上出著主意,累不壞。”
什麼叫累不壞!
陸清則一陣無言。
“走都走了,還想著寧斯越做什麼。”寧倦不滿陸清則的心思還放在外頭,齒尖磨了下他白皙的耳垂,“不如想想,這回我們去哪裡?”
陸清則給他磨得沒法,思忖片刻,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頭。
初春過後,萬物複蘇,嫩綠遍染。
這個時節,想必江南正是好風光。
他欣然忘卻了剛才的煩惱,轉頭一笑:“去臨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