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的話聽上去驚世駭俗。
放在外麵,大概沒一個人會相信，這是從管理員的口中說出來的。
司辰看不見管理員X，但能感受到對方語氣裡的認真。
“管理員可以殺死？”
司辰語氣裡充斥的不是遲疑,而是興奮。
司辰和管理員的幾次交鋒,都在證明一件事：管理員是殺不死的，最多不過是同化。
而這種同化還充滿了風險。
X緩緩回答：“司辰，我們沒有生命，從某種意義上是殺不死的。但是可以關閉。”
“你不是已經有X、和Z的一半權限了嗎。還差最後一個Y。”
天上下起雨，迷宮的過道裡開始漲水。
腳下的積水漲的很快,而且從還算清澈的雨水，變成了濃得幾乎化不開的血水,水位線眨眼就漲到了司辰眼前。
他感覺水下有東西抓住了他，被觸碰的肌膚泛起徹骨的寒意。
牆的另一麵,X的聲音冰冷：“去吧,去看看你想戰勝的命運。”
司辰想往上遊，但他浸在水裡的身體就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連抬手這種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
他被拽入了水底。
*
司辰的世界陷入了熟悉的漆黑。
他正在下墜，堅硬的風把他的身體割得四分五裂。
司辰感覺不到痛,但是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身體正在慢慢裂開，就像是一塊被掰碎的曲奇餅乾。
黑暗中，時間變得格外漫長,很容易發瘋。
於是，司辰難免開始回想過去的事。從最早的記憶開始。
慢吞吞回憶到大學時，他的耳邊終於響起了熟悉的機械音。
——“已載入身份信息。”
——“歡迎回到遊戲《高維入侵》。”
突如其來的亮光讓司辰的雙眼刺痛，他緩緩抬頭,打量起周圍的環境。
潔白的大廳內看不見其餘任何顏色,最中央是張垂下來的巨幕,司辰坐在椅子上，手腳都戴著鐐銬。
他被捆在椅背上的手，剛好能放在一塊觸屏麵板上。
這是當年關過X-13的地方。
屏幕上，沒有水母，反而出現了一隻像素白熊。
“您好，又見麵了。”白熊顯得很是禮貌，隻是高高揚起的嘴角暴露了它的幸災樂禍，“為什麼是我不是彆人，可能因為你隻認識我，潛意識裡隻有我的圖像吧~不過，為您解說是我的榮幸呢。”
“先來為您介紹一下《高維入侵》這個遊戲，”像素白熊微微低頭，“這是一款大型多人在線非對稱對抗滾服遊戲*，擁無數服務器和取之不儘的玩家~”
隨著它的話語，屏幕上出現一個遊戲登錄界麵。
像素風格的簡陋方框內，有許多個小方塊，每個方塊內都有一行字。
隻有少數幾個方塊還亮著，更多的方塊，呈現出一種黯淡的灰色。
司辰在上麵看見了一些熟悉的名字：伽馬星、卡羅爾星……
但更多的，是陌生的文明。有些他在書上見過，大部分從未聽說。
司辰的手指在觸屏麵板上滑動，鼠標指針停留在灰色方塊上。
【伽馬星】
他輕輕點擊了一下，屏幕上彈出了提醒：“抱歉，該服務器已永久關閉。”
-鑒於您擁有管理員X、管理員Z的一半權限，您可以選擇：
【轉移服務器數據（需要在另一服務器內擁有錨點）】
【收獲】
【返回上一級菜單】
司辰選擇了返回，又點擊了另一個尚且亮著的服務器。
-鑒於您擁有管理員X、管理員Z的一半權限，您可以選擇：
【kill-9】
【收獲】
【進入遊戲】
【返回上一級菜單】
司辰沒學過編程，但在他簡單的認知裡，kill-9是一個必殺命令，意思是立刻結束進程。
收獲，聯係之前反複出現過的農場、豬、魚塘、魚的意象，背後的含義也不難理解。
像素熊的聲音響起：“在遊戲內，玩家分為兩個陣營；分彆為高維生物、低維生物。”
“高維生物又稱入侵數據，是老服務器的滾服玩家；也是上個遊戲版本的最終幸存者。”
“低維生物又稱原始數據，享有新手保護期。”
“在保護期內，當高維入侵發生時，高維生物受界門限製，不能隨意離開限定區域。”
“新手保護期時長100到300年不等。”
司辰在密密麻麻的服務器列表裡，找到了自己的世界。
【阿爾法星】（新手保護期倒計時：0.14年）
換算下來是51天，不到兩個月。
司辰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隻有他清楚自己內心的沉重。
“不過，這次呢~您並非以玩家的身份進入遊戲。”
白熊的臉出現在屏幕的左下角，眼睛彎起一個月牙似的弧度：“沒錯~您現在的身份是管、理、員~！”
“對於玩家來說，這是競技對抗生存遊戲；但是對於管理員來說，這是一個模擬經營類遊戲。”
鼠標自己移動了起來，點擊了【阿爾法星】。
一個像素世界出現在司辰的眼前。
這是一個從高處俯瞰的像素衛星圖。儘管畫質感人，但和司辰在教科書上見過很多次的衛星圖如出一轍。
鏡頭往下拉近，出現了司辰熟悉的城市。
白帝城。
白帝城位於阿爾法星大陸的正中央。和其他區一樣，為了裝載更多的居民，修建了數不清的高樓大廈，像是從地底刺向天空的劍。
在白帝城裡有兩個低地。
一個是白帝大學，一個是卡羅爾生存基地。一南一北，遙相輝映。
街上能看見一格格小人，如同螞蟻一樣蠕動著。
他們真的很小，在這個畫幅下，隻剩一個像素格子的大小。
把鼠標放上去，會冒出對話氣泡。
“晚上吃啥？”
“明天就考試了，我還沒複習。”
“不想上班了，什麼時候能中彩票。”
“嘿嘿，小貓~”
這是無數人生活裡普通的一天，普通到回憶起來都沒有任何記憶點。
可這同樣是一種平凡又簡單的幸運。
在白帝城周圍，有幾個大大小小的黑色光圈。
那是還沒消失的空間折疊區。
白帝城附近的折疊區，比起他幾年前讀研的時候，更多，並且籠罩範圍更廣了。
在屏幕旁邊，是一串數據。
【阿爾法星】
等級：8
進化方向：混合
進化種：923014（可收獲數量：0）
阿爾法星總人口前幾年才統計過，接近3億。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各大生存區，也有少量遊蕩在荒野。
這個進化種的數量，指的不僅是人類，還有獲得了非自然力量的畸變種。
屏幕上，出現了信號不良才會有的雜線。像素熊的笑容變得格外扭曲，聲音更是刺耳：“這次遊戲的規則為——”
遊戲界麵返回到了選擇服務器的主界麵，但這次，隻有一個服務器可供選擇。
【內測服務器01】
等級：1
進化方向：隨機
進化種：0
“兩位管理員分為兩個陣營，分彆為高維生物和低維生物。高維生物受界麵限製，隻能在折疊區內活動。低維生物可在世界範圍內任意活動。”
“遊戲有兩種結束方式：1.低維方死亡（死亡方式不限），高維方獲勝。”
“2.當服務器達到9級時，低維方依然存活，低維方獲勝。”
“3.高維方死亡（死亡方式不限），低維方獲勝。”
“為了平衡角色強度，讓雙方獲得更好的體驗，現進行如下補充說明——”
1.高維方一次隻能出現在一個折疊區內，且在本次入侵結束前，不能進入下個區域
2.隨著時間流逝，雙方對彼此感應會逐漸增強
3.低維方距上次進入折疊區時間不得超過14天。係統判定違規後，會強製傳送至高維方所在折疊區。違規三次，高維方自動勝利。
……
……
這幾行遊戲規則司辰看的很慢，直到確定自己倒背如流後，才翻到了下一頁。
屏幕上隻剩下了一個選項：【開始遊戲】
就在司辰打算進入遊戲的時刻，畫麵右下角突兀地彈出一個消息提醒。
司辰抬起眼眸，定定地看著上麵那行字。
【管理員Y請求通話】
這個消息框在屏幕的一角閃爍許久，司辰選擇了接通。
聊天框的界麵十分簡潔，除了頭像，隻有通話時間和掛斷電話的選項。
管理員Y的聲音從音響裡傳了出來：“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麵吧，年輕人。”
司辰回答：“不，我們之前見過。在你輸掉了鑰匙的那場遊戲。”
管理員Y的語氣有些驚訝：“原來不是圖靈，是你。”
它停頓了片刻：“在過去，我的確很難想象，有低維生物能來到這一步，但是一想起你本來就是我為X打造的容器，好像也沒有那麼驚訝了，怎麼說呢……我技術不錯？”
司辰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他不否認管理員的“培育”，這是無法忽略的客觀條件。
管理員Y道：“遊戲開始前，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作為交換，你也可以問我同樣數量的問題。不想回答的可以直接跳過。如何？”
司辰思考片刻：“好。”
管理員Y的聲音很輕柔，甚至逐漸脫離機械音，變得人性化起來：“《高維入侵》這個遊戲我玩了無數年，我比你熟練，勝率會比你高，你讚成嗎？”
司辰本來聽的很認真，但當察覺到自己的注意力開始渙散的時候，他驟然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管理員Y在對他進行催眠。
也許直接影響並不大，但很有可能埋下一顆疑慮和退縮的種子。
司辰揚起了眉：“看來您對這場遊戲也沒有太大信心，竟然要使用催眠這種下三濫的招數。很可惜，我玩遊戲還沒有輸過。”
說完，他接了下一句：“宋白活著嗎？”
管理員Y：“用你們人類的概念，他的死法叫作‘魂飛魄散’，都沒辦法轉世投胎那種。管理員Z的log文件顯示，他很好吃。”
司辰內心早有準備，因此也不算難過：“好的，結束交易。”
他已經沒有想問的問題了。
說著，他就想掛掉電話。
然而鼠標點擊了幾次，屏幕上卻沒有反應，顯示“進程衝突”。
管理員Y：“我很欣賞你的勇氣，但我還是要勸你在這裡停下。如果你放棄這場遊戲，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結束在阿爾法星的高維入侵。宇宙很大，阿爾法星隻是其中一個毫不起眼的服務器。”
“遊戲無非就是兩個結果，你贏了。你保護了自己的母星。”
Y的話鋒一轉：“和我贏了，你一無所有。”
“我贏了之後，會第一時間摧毀阿爾法星；就像摧毀伽馬星、卡羅爾星那樣。伽馬文明夠強嗎？卡羅爾文明夠強嗎？它們現在又在哪裡？又剩幾個伽馬人和卡羅爾人？”
“但你現在答應我的條件，就能達成和‘勝利’一樣的結果。所以，我們是雙贏。”
“你當然可以拒絕，但你有把握百分百贏過我嗎？連X那個叛徒都沒有把握。還是說一場遊戲的勝負，比阿爾法星剩下幾億條人命更加重要？你的丈夫、孩子、朋友，都在那個星球上。”
管理員Y侃侃而談，語氣越來越輕鬆、隨意。
與之相對的，是司辰越發凝重的神情。
“你是聰明人，你知道該怎麼選的，不是嗎？我可以說，在這一刻，我的勸說的確是為你好。”
管理員Y說的很有道理，給出的條件也完全擊穿了司辰的心房。
司辰努力到現在，最大的動力，就是關閉界門，讓世界遠離這樣的災難。
他很清楚，哪怕沒有外來的壓力，整個世界也會有其他的問題。貧富分化、瘟疫、戰爭。
但起碼，人們不會再擔心突如其來的死亡。
在矛盾解決後，阿爾法人還能繼續自己的旅程；阿爾法星不會成為一個灰色的服務器。
司辰還記得小時候，他坐在從撫養院去圖書館的公車上。轉頭看向窗外，路邊到處都是醉死和磕藥的人。沒有人敢保證，自己還有沒有明天。
現在，Y給出了一個最簡單、最快捷的方法。
它說，它可以結束高維入侵。
前提是司辰放棄。
……
管理員Y很有耐心。
它俯視著坐在大廳最中央的這個渺小的人類。
它看見司辰低下了頭，一滴滴水漬順著下巴落在地上。
Y起初以為是淚，但後來才發現是汗。
因為緊張、恐懼和興奮，而流出來的汗水。
這是人類正常的生理反應。
它給出的選項對司辰來說，顯然是一場豪賭。賭現在就能到手的5萬塊，和有百分之一概率拿到手的5000萬。
不過賭注不是錢，而是三億條人命。
被強製拉入這個遊戲前，Y久違地看見了X。
X和它打了個賭，賭注就是司辰的回答。
X說，如果司辰拒絕放棄遊戲，那它就結束對阿爾法星的入侵。
“總得給我留一個畜牧場。”X是這麼說的，語氣有些促狹，“我用0.2X的管理員權限和你賭。”
X拿出了一個它根本沒辦法拒絕的賭注。
就算司辰選擇繼續遊戲也沒關係。
或者說，X提出的這個條件，本來就是假設司辰選擇繼續遊戲，但是輸了之後才會生效的保障。
Y想不出司辰會拒絕的理由。
如果他們並非通過係統通話，而是在同一張談判桌上，Y現在或許已經勝券在握地翹起了二郎腿。
終於，司辰有些艱澀的嗓音響起：“我拒絕。”
管理員Y一愣。
它在這一刻甚至聽見了X嘲諷的笑聲。
司辰抬起頭，定定地看向屏幕。
他說的很慢，一字一頓：“想要生存下去，不能靠彆人的憐憫和施舍。”
憐憫和施舍不是力量，刀才是。
管理員Y冷笑了一聲：“我為你的愚蠢感到可惜。”
它掛掉了電話。
結束了和Y的通話，遊戲終於能進入下一個階段。
司辰深吸一口氣，點擊選項“進入遊戲”。
出現在屏幕上的，並非遊戲內容。而是一個提醒框。
【遊戲加載中】
【玩家[司辰]，數據載入中】
【載入完畢】
【您的陣營為：高維生物】
【倒計時：3、2、1——】
*
折疊區。
顧朝牽著弟弟的手，在路上一路狂奔。
他今年16歲，高一。同父同母的弟弟顧夕6歲，剛開始上小學。
兩人的學校就隔著一條街，因此，在高維入侵發生時，他的第一反應，是要找到顧夕。
就在前一天，新聞才介紹了最近發生的災難，並把它命名為高維入侵：“根據研究，高維入侵會隨機發生在大陸的各個地點，形成大小不等的折疊區。折疊區存續原理尚不清楚，通常持續12到36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