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不可醫(1 / 2)

[綜]天生反派 地獄畫師 12271 字 3個月前

聽到太監說被他召見的喬衡還未過來, 皇帝有些失望。

殿內的宮人放輕了呼吸,悄無聲息得仿佛不存在於室內似的。一時間,殿外拂過地麵、掠過瓦簷的風聲居然是最令人無法忽視的響動了。

當腳步聲自殿外由遠及近的響起時, 正在批閱奏折的少年皇帝慢慢地抬頭, 道:“可是喬修撰來了?”

短短一會兒的功夫, 皇帝已是問了兩遍喬修撰。

他身邊的太監眼觀鼻鼻觀心, 皇帝每問一次,就去門外查看一次。哪怕眾人皆知, 從翰林院至此絕非一時半刻就能趕到的,但沒有人敢對皇帝發出質疑。

太監低眉垂目,向皇帝彙報:“陛下容稟, 喬修撰許是還在路上, 來人是中極殿大學士。”

皇帝用手揉了揉眉心,雖然不是他真正要等的人,但對於這位手握內閣權力的兩朝元老, 於情於理他都要客氣地接見一下這位閣老。

……

太監為喬衡領路,雖然他知曉這位時常得到皇帝召見的狀元郎大概早已將路線默記於心,但他依然一絲不苟的做著自己應做的事情。

喬衡向來不愛多話,這一路上除非必要他鮮少出聲。

太監見多了向他奉承的人, 一時間倒也有些享受這種安靜。而且他看得出來, 這位喬修撰雖然不愛與他多加攀談, 但這純粹是性格使然,不是出於目中無人的傲慢。

有些文臣武將麵對他們這些太監時,哪怕嘴裡喊得再親熱, 還是會忍不住流露出一絲鄙夷排斥。而江湖人更是由始至終都瞧不起他們這些閹人,甚至膽敢方麵譏諷他們不男不女。

正因此,對於旁人的眼光,太監極其敏感。

太監想起皇帝對喬修撰的看重,心想,不妨賣個好。

他說:“近來陛下心情欠佳,我們這些底下人也無法幫上什麼忙,我看還是要靠朝中的諸位相公為陛下分憂了。”

那位祖宗最近心情陰晴難辨,天知道這是又怎麼了,等會兒見了皇帝小心彆捋著老虎須。

喬衡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其實這些事情他看得比對方要更清楚,但他還是道了聲謝。

他整理了一下衣袖,遮住腕間隱約滲出血色的白色繃帶。

他走得神色從容,甚至都沒有花費心思去猜測皇帝是為何召他。

少年人那淺薄又浮躁的痛楚,在他眼中宛如一潭清水般可以一窺到底。

這位少年皇帝,自幼學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口中念的是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位少年天子發現有太多太多事情和他所學習的不一樣了。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才是萬事萬物的日常表現。或許皇帝對前者體會得還不夠深,但對後者的認知,清晰得讓他夜不能寐。

皇帝最近一直在召翰林院的學士為其講學,喬衡看得出來,皇帝是想從這些儒學家身上,找尋緩解朝廷與江湖關係的良方。

不過喬衡一開始就不看好這個舉動。

看出皇帝目的的人,因利益相關,隻望明哲保身。

而看不出皇帝目的人,隻會滿口仁義道德的誇誇其談。

彆看《陸小鳳傳奇》裡西門吹雪與葉孤城敢在紫金之巔決戰,但江湖人的心中依然按深存對皇權的敬畏之心。

於喬衡看來,在《笑傲江湖》裡,皇權、朝廷的尊嚴才是真正的被江湖人踩到了腳底下,書中無意間流露出來的隻言片語無不是對朝廷的蔑視。

說來話長。

《笑傲江湖》開篇不久,就有兩家人先後被滅滿門,一是福威鏢局,二就是劉正風一家了。

朝廷上下安靜得仿佛不知道這些事。

劉正風是衡山派掌門的師弟,一身武功僅次於掌門。這樣一個武功一流、身份貴重的江湖正道人士,卻結交了一位魔教的長老。兩人於音律一道上互引為知己,堪稱伯牙子期,為此劉正風決定金盆洗手,自此投身仕途,為朝廷效力,再不過問江湖事。

喬衡都能想象得出來皇帝當時的心情,朝廷與江湖之間齟齬叢生,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向朝廷投靠的一流高手,或許對方還在天真地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開端。

但皇帝絕對想不到,那聖旨頒發下去後,劉正風前一刻剛接到手被封為參將,後一刻就被人滅了滿門。

下令者——五嶽盟主左冷禪。

至於朝廷的臉麵?

那能值幾個錢。

……

說來也巧,大學士前來求見皇帝為的正是劉正風滅門案一事。

此時距離劉正風全家被屠戮的那日,已經過去一年有餘了。

出事當天,劉正風為退隱江湖舉辦的金盆洗手大會不知彙集了多少英雄豪傑,而後劉家又被左冷禪以“勾結魔教”的名義,殺了個鮮血淋漓。

然而江湖上這類血案何曾少過,這事也就在剛開始時鬨得江湖上不得消停,時間久了,這事自然而然的成了“舊聞”。劉家又不像福威鏢局那樣有《辟邪劍譜》吊著大家的胃口,說不定再過些年,江湖上的年輕人連劉正風是哪號人物都不曉得了。

但是對於朝廷來說,此事留下來的痕跡絲毫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隨之淡去。

假使當日參加金盆洗手大會的人,有誰留心聖旨上的內容的話,應該會記得上麵的內容是這樣的:“……衡山縣庶民劉正風,急公好義,功在桑梓……著實授參將之職,今後報效朝廷,不負朕望,欽此。”

除去掉那些官場上的套話,這封聖旨裡的重點隻有一句話——“實授參將之職”。

於江湖人而言,這不過是連個品級都沒詳定的芝麻綠豆大的小官。

可是真正混跡過官場的人,絕不會這般想。

這不是什麼捐錢買來的掛名官職,是正兒八經的“實授”官職!

對於一名武官而言,哪怕此人品級、散階、勳級、爵位再高,若無另外實授官職,也無法外出領兵。

而參將一職,於實授武官體係中僅次於正副總兵。

朝廷對劉正風的重視不言而喻。

但是,這麼一個被皇帝看重的未來臣子,就如此輕飄飄地死了。

理想與現實總是有一段無法跨越的距離,兩者相隔有多遙遠,紮入皇帝心中的那根刺就有多深。

每當他想做些什麼的時候,總有人前來勸誡,說什麼時機未到,小不忍則亂大謀。

皇帝現在有些焦躁,但他習以為常的用嚴肅的表情掩蓋住自己的真實想法。

皇帝坐著,他在等這位兩朝元老,針對此事給他一個足夠令人滿意的應對方案。

近兩年了,這件事該給他、給劉正風一個結果了。

然後,他就聽到那位令人尊敬的閣老說:“陛下,江湖事就讓它江湖畢。”

……

喬衡隨著太監走至禦書房的石階前時,有一位身著錦雞紋緋袍的官員從室內出來。他看上去六十歲上下,頭發已是變得一片銀白,但上去依然精神抖擻,雙眼無半點渾濁。

喬衡向他見禮,“閣老。”他停下腳步讓對方先行。

大學士的目光落在喬衡身上,他對喬衡的印象非常深刻。朝中已經多少年沒出過六元及第的人物了,如今眼前就站著一個,如何能讓他不記得對方?

這個年輕人大概還不知道,當他剛剛成為會元時,他的名字就已經被半個朝廷的官員熟記於心了。因為眾人皆知,此時的他距離連中六元,隻差殿試上的那個“第一甲第一名”了,而這個年輕人的背景又如此乾淨,到了這個地步,不論是陛下還是他們這些臣子,都樂得因勢利導,促成一個活生生的祥瑞。

大學士心想,這些年皇帝愈發重視武官,的確需要一個不一樣的介入點來改變目前的局麵了。

他見喬衡身邊跟著皇帝用慣了的貼身太監,心知對方是被皇帝召來的,他看上去很平易近人地說:“喬修撰去麵聖,莫讓陛下久等。”

陽光灑在乾清宮金色的瓦簷上,整座宮殿仿佛由輝煌又神聖的光芒澆築而成,然而殿內卻一年四季都帶著絲絲驅之不散的陰涼之氣。

皇帝把臉埋進手中,他一語不發,殿內的氣氛沉默又壓抑。室內靜候著的近侍皆默不作聲,他們雖然儀態端莊的站著,卻比影子還不引人注意。

“臣參見陛下。”這聲音清晰淡雅,宛如一股清泉注入這座肅穆到近乎死氣沉沉的大殿內。

皇帝抬起頭來,便見到方才說話之人衣冠楚楚,端正靜穆的向自己行禮。

“愛卿免禮。”儘管少年皇帝已經見過無數或年長或年輕的人向他行這一模一樣的禮節,但從沒有哪個人如眼前的青年般,毫不畏怯退縮,但又不失之謙恭,一舉一動間皆帶著雪月空明似的清透。

皇帝重新會發好端正的坐姿,他有些疲憊地問:“想來愛卿已經看到剛剛從這裡離開的大學士了,你可還記得朕曾經對你說過的劉家滅門案?”

喬衡當然不會忘記此事,而且要論此世間有誰熟知其中內情,除去那日參加金盆洗手大會的當事人,大概非他莫屬了。

他說:“臣記得此事。”

皇帝說:“大學士正是為了此事而來。其實朕此次召喬卿過來,原本也是為了此事。”

但皇帝看上去並不想深談這件事。

有什麼好談的呢?告訴對方內閣拿出來的章程是“江湖事江湖畢”?

作為一個皇帝,他習慣性的把自己最完美的一麵展現在臣子麵前。他知道喬卿身具古文人特有的天真,在對方心目中,帝王當如古文中所述般“日月所照,風雨所至,莫不從服”。但他做不到。

要是說出來,他大概又要讓對方失望了。

他猶記得,有一次他私下裡拿記有“江西於老拳師一家二十三口被魔教活釘於樹上”一事的奏疏,向喬卿詢問對此有何看法。其實當時朝中對此已有定論,撤銷主事官員官職,上級官員罰俸一年,至於案件真凶,則被不約而同的忽略了。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問了出來。

然後他就聽喬卿輕輕說:“臣所想,大概與朝中諸公有所不同。”

新科進士們麵聖時,總是微低著頭,因為剛開始熟悉宮中禮儀,往往是一副恭謹中略帶緊張的樣子,但眼前這位新科狀元卻與眾不同,那是一種連中六元的年輕文人獨有的清朗蕭疏,是滿腹經綸蘊養出來的萬裡無一的驕子之氣。

對方輕輕地抬眼看向他,像是期待著他這個皇帝能說些什麼。

那真是一雙好看至極的眼睛,黑如檀墨,抬睫的一瞬間意蘊流溢。但麵對這雙眼睛,他隻能沉默著,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對方也隻是歎了一口氣,垂下了雙目。

聽到那聲歎息,其實他是後悔了的,他想告訴對方,他同你一樣,與那些朝臣想的截然不同,他也不讚同那些大臣們商議出來的解決辦法。

但他終是沒能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