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漫天後悔自己來得太遲。
香川難道真不明白失去內力在江湖上意味著什麼嗎？他一定明白的。
他這麼說, 不過是不想自己這個做舅父的為他擔心罷了。
陸漫天手中旋著的兩枚鐵膽越轉越快，卻又戛然而止，他的全部心神都牽掛在了喬衡的傷勢上, 哪還有閒心把玩這種遣興的小玩意。
他把鐵膽往桌麵上一放, 不曾想其中一枚咕嚕嚕地滾到了地上。
喬衡順勢抽回自己的手腕，彎腰撿起了這枚滾至他腳邊的鐵膽。
他把鐵膽放在掌心, 伸向陸漫天。
“舅父，我沒事的, 我心裡有著自己的打算。”
這姿態和他還是小孩子時，伸手把自己珍藏的點心遞過來時的姿勢一模一樣。
陸漫天接過鐵膽, 深深看了他一眼，說：“你從小就喜歡報喜不報憂, 我這次卻是無論如何也信不了你了。”
他對這個外甥虧欠良多。
律香川幼失怙恃, 隻能跟著他這個舅父生活。
他那時候還年輕, 滿腦子都是建功立業。再加上那個時候他在江湖上還沒什麼根基可言, 他同孫玉伯天天風裡來雨裡去，過得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實在不適合讓一個小孩子跟在身邊。
他就把香川放在老家, 覺得村子裡都是鄉裡鄉親，他把銀兩交給村子裡幾位相熟的人家, 大家夥總不至於餓著這麼一個孩子。
但時至今日，他覺得, 這大概是他這輩子做得最差勁的一個決定了。
那個時候, 他一年之中也見不了香川幾次，偶爾回來一次也是悄無聲息，來去匆匆，除去香川外沒一人知道他的到來。
彆看現在江湖上哪怕是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 都得恭恭敬敬地稱他一句陸大俠。還有人猜測，他能積累下如今的家業，保不準是因為他出身什麼武林世家。
大錯特錯。
他如今擁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真刀真槍掙來的、奪來的。那個時候他還在用著另外一個名字，旁人不願做的事情他做，不敢乾的勾當他乾。有時候他去看望香川時，還在滴滴答答地落著鮮血，這血來自他的身上，也來自他的武器上。
他怕仇家跟蹤自己，見自己外甥還好就頭也不回地再次離去。
香川是個愛乾淨的孩子，每次兩人見麵時，對方都將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的。他也一直都沒有發現端倪。
他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現不對的呢？
那大概是香川十二三歲的時候了，此時距離他上次回來已經有兩年之久，這個時候他拋棄了曾經的姓名，開始經營起了自己的勢力，他想著，終於可以與香川多團圓一段時間了。
他回到村子裡，推開老宅的門，屋子裡住著的竟然是一對陌生的夫妻。
那家人中的丈夫驚愕地指著他：“你還活著？”
陸漫天的聲音極冷：“我當然還活著。”
他一字一頓地問：“我外甥在哪？”
丈夫咽了咽口水：“我……我不知道。”
他問遍了村子，得到的卻隻有心虛的眼神，以及一句“我不知道，要不你去村西頭看看吧”。
這個時候，往昔那些他不曾在意的細節猛地自記憶深處跳了出來。
為什麼他每次回來，經常見到香川穿著他之前買給他的衣服，哪怕是身體長高後袖子短了依然不舍得扔。不是什麼猜到他這個舅父最近要回來看他，就特地換上舊衣以便顯示自己很喜歡這份禮物，而是他根本沒有多餘的錢財為自己買新衣穿！不是不舍得扔，而是沒得換！
為什麼他給香川留下錢財，讓他自己買點零食吃時，香川隻是笑笑不說話。
那數次在他麵前像是要告訴他些什麼，卻被他匆忙的行程打斷時，對方那沉默的神情。以及好不容易再次相見，麵對著身負重傷的他，香川欲言又止，最後說出一句“舅父你先包紮一下傷口吧”時的無奈。終歸是他滿不在乎，太不上心，當他處理好傷口，不等敘舊，他就渾不在意的再次同香川道彆了。
這一切都被他回憶了起來。
可笑他陸漫天混跡江湖這麼久，自認閱人無數，竟像是個瞎子聾子一樣，一直沒有發現這裡麵的不對勁。
他最終是在村子西頭，一間破敗窄小的老屋裡發現了香川。
“你願意跟舅舅走嗎？”
香川沒有問要去哪裡，乾脆利落地回答了一聲：“好。”
陸漫天心中一陣焦躁，他發現自己每當認為已經將身邊的親人安置妥當了的時候，現實總會狠狠地給他一巴掌，嘲笑他的自以為是。
他捏了捏眉心，道：“你先坐下，你把你來到杭州後的每一樁事，無論大小都說給我聽聽。”
直覺告訴他事情絕沒有那麼簡單。
喬衡根據身體原主殘留下來的記憶從頭講起，陸漫天一言不發地聽著，不做任何點評，然而沒過多久他就聽到喬衡繼續說：“……舅父有所不知，前幾天我又遭遇了第二次刺殺。也不知道是誰下了好大的手筆，竟是請來了快活林的殺手來對付我。”
陸漫天的雙瞳凝著陰雲，他說：“你被盯上了，那個人一定很熟悉你。”
他手中的鐵膽又開始慢慢地轉了起來，一圈又一圈，他問：“你來杭州前，與孫劍有沒有起過衝突？”
聽見陸漫天絲毫不顧自身與孫玉伯的交情，第一個懷疑的對象就是孫玉伯的兒子，喬衡有些無可奈何。
誰能想到，他這個被刺殺的居然成了最堅信孫劍絕不是幕後主使的人，反而是旁人替他懷疑起了孫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