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秋自認這些年的相處下來,她已算是很了解這對兄弟的性格了。
天命賦予他們超然的天資, 又贈予他們移花宮威赫江湖的權柄, 自然也就給了他們自我、甚至狂悖的個性。你想要他們學會體諒旁人的苦楚是不能的, 他們不僅無法體會到,甚至根本不會去在意這世間的苦楚。
風秋很早就發現了,邀月和憐星缺乏共情的能力。彆人的悲喜與他們並不相通。
憐星因幼時與邀月爭執落得殘疾一事,多少明白些所謂的失意和無可奈何。邀月卻是一生順遂,又有前任移花宮宮主的私心偏愛, 可謂從未嘗過人間疾苦。可也正因太過順遂, 他同樣從未有過欣喜若狂的時刻。
風秋有時候想, 原著中的邀月或許正是因為從沒有遇上過挫折, 所以才會因“江楓”的拒絕而怒不可遏。她未必是真的愛江楓,隻是不平於江楓竟然寧可選擇婢女也不選擇自己。她忍不下這口氣。
而憐星則不然,她一直都活在邀月的影子裡。求不得和不可求她幾乎時時刻刻都在體驗著,江楓不要她,卻也不要邀月,她從中得到的情緒要複雜多了。這樣複雜的情緒讓她甚至對江楓生出了同情, 這點同情, 是她與邀月最大的不同。
風秋小時候非常害怕邀月,卻不怎麼害怕憐星, 也是因為這個。做江楓做習慣後, 風秋漸漸便能將她認識的“邀月”和“憐星”同記憶裡的故事分開了。他們和她們其實有很多地方都不太一樣了, 有些地方比她們要更好, 但有些地方他們卻又比她們更糟。
風秋在移花宮那麼久, 瞧見邀月笑的次數寥寥無幾,他的臉上除了沒有表情,出現的最多的就是怒意。隻需一星半點的怒意,就能讓移花宮闔宮上下惴惴不安。——因為他的怒意,從來都不是普通那般情緒化的生氣,他的怒意是至高而下的,比起怒,更像是一種降罪。
風秋有時候會覺得,邀月將自己一個人放在了極高的地方,從那個地方看世間一切都會顯得尤為渺小。就如人類不會在乎螞蟻的悲喜,他將自己放在了神佛的位置,不能容許自己被冒犯,所以也同樣不能被親近。
這行為其實挺傻的。
人活一輩子,本就是從紅塵滾滾裡來,煙火人間中長。你非要掙脫出去,又有什麼意思。倒不如自在人間,求一個和光同塵。
“……所以吧,雖然小時候關係是不怎麼樣,但這些年下來,我倒也沒那麼不喜歡他們。”風秋對無情道,“我有時候甚至會覺得,看啊江楓,你見過這樣廣闊的世界,但他們倆卻因莫名其妙的性格守在繡玉穀,這樣一對比,你不覺得自己應該更和善一點嗎?”
她歎息道:“我們金風細雨樓的人,宗旨就是助人為樂嘛。”
無情原本還有些肅穆的心思,就這麼被風秋這兩句話給逗散了。他頗為無可奈何,對風秋說:“我並不打算和他們為敵,不過如果你真的想救他們,怕也來不及了。”
“燕南天的能力你比誰都清楚,若他們隻是單純挑釁,或許尚能留下性命,但他們這一路屠戮無辜,以燕南天的個性,估計不會手下留情。”
而燕南天如果不手下留情——邀月很可能會死。
風秋下意識道:“所以我們得去救他們——”
無情問道:“救一個殺了不知多少無辜的修羅?”
風秋被問住,她一時答不出話。
無情見風秋一時不說話,知道她心裡也在掙紮,便多說了一句:“如今是第五日。我們與燕大俠的距離尚需兩日的功夫。從白樓的消息看,移花宮有所行動已經是四日前的事情了,從移花宮往四師弟他們那兒,大約需要五到六日的功夫,也就是說——你大可什麼都不必去想,也不必做了。”
“沒有人能在燕南天的劍下活上一日。”見過燕南天出劍的無情慢悠悠抿了一口茶,他目光銳利,說出的話卻輕描淡寫:“就算是習有明玉功的移花宮宮主也不行。”
“師妹,你若是不知道這兩人到底是活著好還是死了好,不妨就什麼都彆想。把一切都交給天命。”
“如果天命護佑,那即是你不去,他們也能在燕南天的劍下活著。如果天命不佑,如今你趕去也是第七日了,這場比試已經結束,該死的人,也已經死了。”
風秋有些茫然,說實話,她心裡是從沒想過有一天邀月憐星會死的。燕南天是個不殺無罪之人的俠客,他雖憎惡邀月和憐星,但這個世界的邀月憐星畢竟從未犯下過罪無可赦的事情,加之金風細雨樓又曾受過移花宮的恩惠,他對這兩兄弟一直是眼不見心不煩的態度。
如今邀月自己主動撞上去,還殺了一路的人,燕南天會手下留情就怪了。他怕是手起劍落連停頓都沒有。
現在已是第五日。
無情說得對,風秋其實根本不必著急,也不需要緊張。因為一切已經有結果了。她就算速度再快,現在趕過去,也不過隻是見證個結果。
“不行——”
就在無情以為風秋已經默認了他的建議,放棄介入這件事的時候,忽然聽見了聲音。
那聲音有些微小,卻又實實在在的存在著。
無情看向了微微垂著頭的風秋。
風秋道:“不行——”
“我知道殺人償命這個道理,他們殺了人,那自然也活該被殺。但這一切的源頭——或許這麼說有些托大,但的確是因為我。”
風秋道:“我明明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卻沒有叮囑白樓通知到位。他們出穀,鬨出這麼大的事情來,我也有推脫不開的責任。”
“或者撇開這些冠名堂皇的話。師兄,我們三個是一起長大的,我沒法看著他們被我大哥殺死。”
她抬起頭,瞧著無情:“說我偽善也好,說我自私也罷。我想去救他們。”
“我能去救他們!”
無情的眼中隱隱有些情緒,他道:“你能救便要救嗎?”
風秋問:“為什麼不呢?”
無情意識到了什麼,他又問:“今日若惹怒了燕南天的是追命,你也救嗎?”
風秋毫不猶豫:“我救。”
“因為追命是你三師兄。”
“對,因為他是三師兄。”
“所以西門吹雪你也要救,陸小鳳你會救,花家和金風細雨樓的所有人你都會救。因為他們是你的朋友,你的親人。但你同樣也會救左輕侯,救鬆江府的丐幫,甚至是路邊素不相識的人,因為你能救。”
風秋點了頭。
就好像她救冷血、又幫著冷血救無情。在風秋的心裡,這和她答應大李幫他照顧弟弟沒什麼區彆。她本身並不喜歡李琦,可她還是護著李琦一路到了移花宮,甚至最後讓他利用自己掙脫了李園去。
無情恍然,他說道:“但你不會救薛笑人,不會救無敵,更不會救江琴。因為你與他們並無乾係,並且他們在你心裡被認定為惡。”
風秋平靜地點了點頭:“對。”
無情指出:“所以你的救不救,其實關鍵隻是在於你想不想。其他都不重要。”
風秋坦然道:“是。師兄是不是有些失望,我不是個奉公守法篤信正義的好捕快,我隻是個虛偽的普通人。”
無情盯著她,那雙識破過萬千詭計的黑色雙眸似要看進風秋最深處的靈魂裡去,剝開所有在這層靈魂上包裹著的糖衣,看到她最核心最本質的地方去。
風秋不明所以,她就這麼任憑無情打量著。
她先前答應了無情要扮演好江琴,所以就算是再著急離開,她也得從無情口中得到“可以”這兩個字。
無情微微笑了笑,並未再接她先前說的話。
相反,他向風秋頷首道:“你去吧,斷魂穀不會來了,你在這裡也是無事。”
得到了無情的認可,風秋和隻鳥般,上了一匹馬便直往燕南天所在的方向奔馳而去,她走的是那樣急,以至於連行囊都沒有收拾。
無情在驛站裡喝完了一盞茶。
茶儘之後,他方才道:“閣下若是仍不現身,在下便要先離開了。”
就在他驅動輪椅真打算離開的那一刻,一枚銅錢正向他的方向襲來!
隻可惜他不該在無情麵前玩弄暗器,便是唐門,也不敢在無情麵前玩弄暗器!
沒人看清無情是怎麼動的,他似乎僅僅隻是指尖動了一下,又或者他連指尖都沒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