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它們在迅速交融,界限很快變得模糊不清。
幸北的眼前重新蒙上一層白霧,這次就連那些泛著乳白光芒的精神力也離她遠去。
她發現自己變成一隻念力小章魚,在粘稠的、絲絲縷縷的、錯綜複雜的類粘絲物質裡遊泳,一開始有些迷茫,然而她很快就發現,這些是她的記憶。
是“她”的記憶。
幸北感到一股來自靈魂的振奮,就像是內心深處一直有層紗,藏著朦朧的刺激的真相,而她現在終於可以把它揭開。
幸北一個鯉魚打挺,遊得更努力了。
她很快一頭紮進一團撲朔迷離的光,它的外表是乳白色的,暖洋洋的,隱約結成一個黏糊糊的繭的形狀。
那裡儲存著她某一世的記憶。
這一世的她是個麻瓜,出生於戰亂年代,字還沒來得及識全,學校就被敵國一個炮彈下來給炸了。她顛沛流離受了不少苦,直到穿越到舊聯邦,由於念力出眾成為人上人,後來得知自己有前世,糾結了許久,終於決定接受前世記憶。
順著這條記憶裡的岔路,幸北來到另一坨繭麵前。
這一世的她……竟然是隻生活在星閥割據時期的人魚。這種生物現在已經滅絕了,幸北還是在《無限侵略》遊戲圖鑒裡看到過。成為人魚後,幸北終於知道這種傳說中的生物滅絕的理由了——高度依賴海洋環境,依賴穩定的生態,身體幾乎無法承受星際旅行。不僅如此,高傲狡猾又邪惡的人類不願承認人魚和人類擁有同等智慧,在大多數人的認識中,人魚隻是比較聰明的動物,不能與人平起平坐,不能享有人權。但是此時在人魚的身體裡,幸北清楚地意識到,人魚的智商不亞於人,但心思比人類還要纖細敏感,自尊心極強。或許人魚身體的脆弱不是滅絕的根本原因,心理的脆弱才是。
也許是在人魚的記憶裡的緣故,幸北輕易和這隻外表沒心沒肺,內心多愁善感的人魚高度共鳴。
人魚是驕傲的物種,一開始並不接受前世的存在,直到痛苦地認識到,她的自尊在人類的踐踏麵前一文不值,隻有擁有力量,才有資格談自尊。
人魚成了播種者,看到人魚的前世。
也是幸北的前世。
幸北絲絲縷縷地纏繞進新的一顆繭,發現這一世,她是……草。
草。
草,一種植物。
一個字,在幸北心裡反反複複滾動了許多遍。
她是一棵草。
她是一棵有思想的草,有會動的藤條狀觸手,沒有固定根係,在一顆星球上自由地生長。這顆星球光源充足,土地充足,沒有太強大的天敵。她分裂繁殖,沒事乾就繁衍繁衍後代,大多數時候就揮舞著觸手閒遊,小日子快樂富足。
她不僅分裂繁殖,她還擁有群體記憶,什麼意思呢,所有從她身體上分裂出去的草子草孫,都是她的手和眼,她可以看到它們所看到的事,聽到它們心中最深處的想法,還可以指揮它們做事。
她身為一星之霸主,無憂無慮地在這廣袤的土地上生活了無比漫長的時光,用人類世界的度量衡計算,大概有幾萬年。
但是她比人類的三歲孩子還單純,因為她的世界沒有社交,平時隻能自己和自己說話,用自己研究出的念力模仿觸手打打架,日子在現在的幸北看來很無趣,可那時候對於那棵草來說,看太陽看一整個月,似乎也並不無聊,更沒有煩悶啊抑鬱啊這一類負麵情緒。她每一天都是孩童一般天真又快活的,同時,每一天又如同閱儘千帆的老人一樣沉靜而慵懶。
直到有一天,一艘星艦打破了草生的平靜。
巨大的機械轟隆隆降落,草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恐懼。她天生的防禦機製開啟,用觸手揮舞著襲向星艦上走下的人類,趕跑了那些人,付出的代價僅僅是幾根隨時可以分裂的小觸手。
然而三天後,人類回來了,一把火燒了她的星球,她的所有草子草孫,她所有的手和眼,她幾乎全部的身體。
人類消滅了星球土著——會動的奇怪植物,歡天喜地在這顆新發現的宜居星球上繁衍。草簡直不懂,人類不是分裂繁殖,不僅如此,兩性之間還要假惺惺講究禮儀,鼓吹柏拉圖戀愛,為什麼還能繁殖得那麼快——就連她都懂得適可而止的道理,人類卻像沒有腦子的強盜,瘋狂消耗資源,破壞生態平衡,等到資源不夠了,就去擴張版圖,搶彆人的星球。
是的,草還活著。
擁有無限分裂能力,光合效率極高,智慧堪比高等動物,擁有群體記憶的草,不會被一把火簡簡單單地消滅。
但是那些痛苦的記憶也被所有個體共享,刻在了靈魂裡。從此之後草的情緒庫裡又多了一個詞,叫做仇恨。
草潛伏在人類身邊,看到了世態炎涼,看到了勾心鬥角,看到了各種顛覆草生的惡意。
草的後代溜進人類的行李箱,跟著人類星際旅行,遇到了自己的同類。
她的同類有許多比她更早走進人類社會,已經在這個種族的世界裡乾了番驚天動地的事業。
人類談起它們,往往是厭惡又畏懼兼仇恨的語氣。
人類叫她“異種”。
她是異種。
原來她從頭至尾都不是人類,她隻是一個學會了奪舍的異種,從D級到A級,低等到高等,努力進化,宿主也隨之越來越高級,從土地到動物,直到占據人類的軀體。
等一下。
幸北的精神體不正常地亢奮起來。
所以現在,她就是那個要被奪舍的人類!
幸北整個精神體嗡地炸毛,本能想要逃竄,可是她現在所處的繭突然間緊得像是由蛛網織成,黏黏糊糊又緊又密地把她裹在裡麵,哪怕她拚儘全力都掙脫不開。
細密的觸手像針一樣刺進她的精神體。
那是一種十分屈辱地被赤|裸裸侵犯的感覺,她能感覺到,它在閱覽她的記憶,它還想往更深處鑽,去看那些不為人知埋藏起來的秘密。吃乾抹淨消化後,它就可以成為她,取代她,幸北這個人再也不複存在,幸北的精神力將成為它悠長生命的營養,她的記憶則作為它又一次勝利的榮譽勳章。
隨著它深入再深入,幸北被迫回顧她的前半生,刻骨銘心的,或是毫無印象的,就像被人把手扭在背後,屈辱地和這個即將奪舍她的東西一起觀摩自己的每一寸。
它之前倒是沒介意幸北看到它的記憶,或許是覺得幸北馬上要屬於它了,或許是為了誘惑幸北深入必須要付出的代價,也或許是這東西沒有羞恥心。
“沒有羞恥心”的異種似乎察覺到幸北的想法,凶猛地刺了一下她的精神體。
精神體痛得差點暈過去,瘋狂翻卷著。
顛覆神魂的痛苦中,幸北神識中飄過她昨天晚上的記憶,她對唐濯和翟洪廣說,“放心,我才是這身體的主人,小樣的敢跟我鬥我搞死它。”
唐濯和翟洪廣臉上驟然放鬆的表情,清晰得簡直刺眼。他們那麼相信她,大概也不會發現再次從這扇門走出去的是個擁有她記憶披著她皮囊的怪物。
當然,他們發現不了是他們的幸福。不然他們不知道該有多痛苦……或許會在痛苦中,被它的同伴趁虛而入。雖然後天培養的S級不如幸北這種天生的,但也能勉強承載異種古老高貴的靈魂。
當然,它這種更加古老高貴的靈魂是不屑於要那種人造的天才的。但它可以把他們送出去,為種族繁榮貢獻一份力。
異種觸手抖了抖,仿佛在手舞足蹈地為即將到來的擴張慶祝。
然後它押著幸北,在記憶裡又往前走了一天。
幸北躺在床上,默默想著心事,心聲在詭異的蛛絲裝粘稠物質中,如同直接響起在她和它的腦海:“有了實力,就可以讓裴鶴回來。”
異種好快樂。裴鶴?她再也見不到裴鶴了,但是裴鶴可以見到她,見到它變成的她。它說不定還可以想辦法把裴鶴搞回來,恢複裴鶴的記憶,問就是異種的惡趣味。倒不是異種天性惡毒,異種表示人類惡毒起來無異種能及,但是對於長久歲月裡積怨已深的敵人,異種認為如何惡毒都不算惡毒。
異種無視幸北愈發劇烈卻屁用沒有的掙紮,繼續慵懶地往前遊,往裡鑽。它看到她和夥伴之間感人的戰友情,看到她因為觀看異種屠殺人類的紀錄片而落淚,看到她望著孔雀毛少年眼中的倒影,在心中跟隨著他的話鄭重宣誓:“我永遠忠於人類。”
好笑,異種快要笑死了。每一個被它們奪舍的人,都曾經這樣堅定,可是後來呢?那些人的親人朋友得知他們背叛人類時的表情,美得很,簡直是人類醜陋的臉上能露出最美的表情。
異種得意得快要瘋了,昂首闊步地閱覽幸北更早的記憶,那些友情和隱約的愛情,還有師生情,還有穿越之前那些充斥著高數、女人嚴厲說教、煦暖陽光的黃昏。
幸北的精神體已經沒再掙紮了,似乎回憶起久遠的時光,又似乎自知反抗無望,變得呆滯遲緩。
不會掙紮的獵物,就沒意思了。
是時候去死了。
異種洋洋得意無比狠厲地把大量精神力刺入幸北的精神體內,準備給她最後一擊。
然而,就在它快要刺穿那團熾烈耀眼的精神體核心時,突然發現,精神體不見了!
下一秒,它最脆弱的中心像是突然擁抱一顆子彈,被快到看不清的東西貫穿,痛到它瞬間就產生了幻覺,緊接著它竟然被緊緊束縛住,從外道到裡包裹的嚴嚴實實。
“動不了了吧?小東西,乖乖黏在網上,姐姐等會就來吃你。唉,你說你也真是不小心,怎麼就一頭撞進了我的網裡。”
幸北神氣活現的聲音在它心中直接響起,雖然帶著劇痛後的虛弱,但那份虛弱竟抵不過話語裡的趾高氣揚。
異種勃然大怒——幸北這個束縛的手段明明就是跟剛才的它學的,居然有臉笑話它!
可是它說不出來,它的精神力被幸北死死困住,一根絲都抽不出來。
到底是什麼時候,本是它囊中之物的她竟然反過來包圍了它?
幸北忍辱負重反殺,此刻終於理解反派為什麼就差最後一擊卻非要留著人命逼逼叨叨,因為有些話真是不吐不快啊!殺了仇人算什麼,臨死前看到它臉上屈辱猙獰的表情,那才是天大的快活!
雖然異種一個精神體沒表情,但是幸北現在幾乎和它不分你我,能直接共振它心靈的震撼、悲屈、氣憤和難以置信,酸爽程度就跟磕了精神鴉片一樣!
“你們真的很機智啊,其實我本來都被騙過去了……謝思妄的話術太高明了,犧牲他根本不在乎的分|身來騙取我的同情,一心想要讓我相信他們,相信播種者,相信前世的自己,仿佛那才是關鍵所在。所以我很輕易就接受了你是我的前世的設定,因為所有人都覺得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啊!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把矛盾焦點放在‘我要不要接受你’,而不是‘你到底是不是我’上麵!所以我就順著你們的思維陷阱鑽進去了。”
“還有赫連蓮,她好會啊,她那個關於初代播種者身為S級麻瓜被聯邦拋棄的故事,那種因為實力被猜忌、不為世俗所容的悲壯,確實引起了我的共情,更何況我後來還親身經曆了一樣的事。是我輕敵了,沒想到你們的演技這麼好。”
“但是你肯定沒想到吧,哪怕你真的是我的前世,我也不打算就這麼毫無保留地接受你。”
這次換成幸北的小觸手得意洋洋地揮舞。
“就算你就是一個活了千百年的我又怎麼樣?我這十八年記憶還是這個身體的主人!隻要我不同意,你就沒辦法壓過我,不然你早就做了,不會讓這麼多人|輪流遊說我,試圖讓我打心眼裡接受你。”
異種想罵人。
這個狡詐的人類,她早就打算好了,吸收它的力量,還不讓它做主!
幸北感受到異種的憤怒與不甘,心情更加暢快了,一邊借著外麵的營養液修複精神體的創傷,一邊繼續炫耀:“說起謝思妄,還多虧了他,用精神體殺了那個A級異種,那個場麵給了我啟發,我才能在這裡活捉你。你肯定還有彆的身體吧?謝思妄也有?有空記得替我謝謝他哦。”
異種快要氣死了,努力封閉自己的思想,可是幸北的小觸手就跟流氓似的無孔不入,沒有孔鑿出孔也要入。
“哇,等一下,我突然想到,莊培不會就是謝思妄吧?他們是同一隻異種!我就覺得他們像得不正常……嘖嘖嘖,細思極恐啊,你們幾條異種,是不是遍布全聯邦?這就是播種者滲透聯邦的真相?等下,莊培不是A級嗎?其實他是隱藏的S級?莫非你們還能奪舍不是S級的人類?應該是這樣,我隱約聽梅蕭說過……”
異種把全部精神力都濃縮到一起,反正也逃不出去了,不如結成堅硬的核,保護一下它所剩無幾的隱私。
然而幸北那是誰啊,幸北是會用自殘手段撞擊磨煉觸手的人,念力強度全聯邦無出其右。幸北凝出一根黃得嚇人的尖頭觸手,猛地刺入異種的精神體,瘋狂地吸收它的精神力,同時感覺到上次在地穴裡曾鬆動過的某個關隘再次被頂開!
就在此時,驟然間,異種的精神體猝然爆裂,就像是宇宙大爆炸一樣星光璀璨。幸北猝不及防,被澎湃的精神能量淹沒,那種感覺就像是在無邊的精神力之海裡浮沉,短時間內找不到歸岸的方向。
她不知道,她的身體也在這一刻脫力,緩緩滑入浴缸。
粘稠的營養液漫過口鼻,無聲無息地瞬間填滿了肺部,肺泡裡的氧氣在迅速消耗,可是女孩安靜得像是休克了,沒有缺氧窒息的掙紮,甚至也沒有咳嗽。
隔壁的赫連蓮百無聊賴望著天,沒察覺到一點異樣。
粘稠的營養液安靜地浮上幾個氣泡,泛起遲緩的三兩圈漣漪,然後歸為平靜。
一缸乳白色不透明的水,仿佛沒有人來過,沒有人泡進裡麵。
異種的意識消散前的最後一秒,恨意瘋狂地大笑。
幸北,她以為她贏了?她馬上要死了,可是它還會繼續在彆的身體裡活著,活得長長久久,活到她屍骨無存,活到她擺它一道的深刻屈辱,也因為時間過去太久變得無足輕重,而淡出它的記憶,就如營養液上的波紋,再如何掙紮也終將平複,如同從未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