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媽媽(完)(1 / 2)

錢不是想省就能省的, 一個月後,陳家米缸隻剩下薄薄一層。

陳老太太唉聲歎氣, 說:“要不奶奶幫人漿洗衣服賺家用吧?”

陳才怎肯,奶奶已近古稀, 怎能操勞?

陳才又一次上街找工作,這一次他運氣不錯,有一個人肯聘用他, 不過……

“喂, 挑石修路做不做?包吃一餐,一天三十文。”一個虯髯大漢嘴叼著跟草根, 斜眼看著陳才, 痞裡痞氣道。

“我乃讀書人,豈能做此等賤活。”

“呸,什麼讀書人,還不如我們這些挑石人呢!至少我們懂得什麼叫做‘孝’!”

*

三天後,處處碰壁, 饑腸轆轆的陳才不得不再次找到虯髯大漢。

“呦,不是說不乾賤活嗎?”虯髯大漢嘲笑道。

陳才低著頭,強忍著羞辱, 心中暗暗發誓,等有朝一日他翻身了,定要狠狠報複回去!

虯髯大漢在市井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一雙眼睛利得仿佛能看穿人心,陳才這點小心思在他眼中跟透明似的, 但他渾不在意,隻要他們這些人活著一日,陳才就沒有翻身的可能。大夥兒都記著呢!唐大夫那麼好的一個人,生生被他害死,要不是看在他是唐大夫唯一的血脈份上,他們兄弟早就摸黑乾掉他為唐大夫報仇了!

沒錯,廣濟堂廣濟天下,這虯髯大漢也被廣濟過。

虯髯大漢“呸”的吐掉嘴裡的草根,“去,帶他去挑石。”

開山挑石修路,乾的是體力活,陳才從小到大,提過最重的東西是書篋,乾得最重的活是寫字,如何挑得動幾十斤重的石頭擔子?

彆的挑石人一次最少能挑七八十斤的石頭,走上千米的路;他一次隻能挑二十斤,那石頭剛剛鋪滿筐子底部,走一趟路他得歇上五六次。

彆的挑石人早早完成了工作坐在一旁,一邊喝著水、吃著饃饃,一邊對著陳才指指點點,“弱雞”、“不孝子”、“活該”……種種侮辱/性的詞句伴隨著刺耳的笑聲傳入陳才耳中,陳才隻覺得臉皮都要被燒起來了!

好不容易熬完一天的活,陳才去虯髯大漢那裡結算一天的工錢,數著掌中的銅板,陳才憤憤不平道:“說好的三十文呢?”

“你乾的活不如彆人三成,給你二十文算不錯了!嫌少?到彆處去!”虯髯大漢很是不客氣。

沒了這份工,全家喝西北風去?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陳才低下頭,牙關咬得死緊。

回到陳家,陳才倒頭就睡,連衣服都沒換。第二天雞鳴時奮力睜開灌鉛般沉重的眼睛,想要起身,卻發現周身無一處不酸疼,疼得他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最疼的是肩膀,昨天他磨傷了肩膀沒來得及處理,現在肉都跟衣服長一處了,一扯血淋淋的疼!

陳才很想躺下好好休息一天,但咕咕叫的肚子不同意,再痛也隻能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出門繼續工作。

挑起那一擔沉重的石頭的時候,陳才不知怎麼的,忽然想起了那個女人——當年她也是如此,天還沒亮就挑著糖畫箱子出了門,走半個時辰的山路到市集上賣糖人,直到天黑才回。

那時候,她也是這麼辛苦嗎?

“快點!彆偷懶!”

陳才晃晃腦袋,將這些不著邊際的念頭都甩到腦後。

*

三個月過去,陳才黑了,瘦了,也精壯了。

現在的他與一個月前的他可謂是判若兩人——

現在的他可以輕鬆挑起四五十斤的擔子,走上半裡路不喘粗氣;他可以像粗鄙人一樣脫下單衣露出上半身,隻為讓自己涼快點;彆人罵他,他會一口唾沫呸回去,連串臟話張口就來——這些都是曾經的他無法想象的。

他變了,不再是曾經那個吟風弄月風度翩翩的少年才子,而是一個最平凡不過,最粗俗不過的販夫走卒,自己曾經最看不起的——

下等人。

此時的他,終於理解了唐糖。

那些深藏在心中的,說不出的苦與痛,血與淚,他統統都明白了。

原來,錢這麼不容易賺。

原來,一個淑女、一個才子,真的無法在市井活下去。

他想對唐糖說一聲“對不起”,但她無法聽到了。

*

這天,陳才挑石間隙喝水時,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李大福”——李芙蓉她爹。

陳才腳步動了動,悄悄靠近了那群聊天的挑石人,豎起了耳朵偷聽——

“你們知道嗎?李大福死了。”

“啊?怎麼會?!幾個月前不還是好好的啊!”

“我堂嫂家表叔的外甥女就在李家做丫鬟,聽她說李大福是被他兒子兒媳活生生氣死的!”

“前兩個月不是天天有人去李家各個的門店鬨嗎?這個說吃了他店裡的東西鬨肚子,那個說他賣的東西是殘次品,用一次就壞了,黃幫的英雄好漢還隔三差五地跑去砸店趕客,李家家大業大,但也經不起這樣折騰啊!掌櫃夥計跑光了,幾十家門店全部關張。李家的幾個兒子見勢不妙,就想分家產跑路,可錢怎麼分又成問題——平分吧,老大不同意,老大占大頭吧,剩下幾個弟弟又不甘心。為了爭家產,李家幾兄弟都打破頭了!聽說李家三哥把李家大哥給推下山,差點沒摔死他!李家大哥也不是好惹的,拖著斷腿就把三弟告上衙門,說他謀財害命。李大福本就因女兒的死鬱鬱寡歡,一聽這消息,當場一口老血噴出,倒地身亡!”

“呸!李家不修福德,養出李芙蓉這種毒婦,合該有此報應!”

“若不是李家縱容,李芙蓉哪有膽子殺人放火,他們一家全死了才好!”

……

挑石人們憤憤不平地指責唾罵著李家人,陳才在一旁聽得麵紅耳赤,隻覺得那一句句唾罵都像是在罵自己,那一句句唾罵都像利劍一樣紮進他的心,陳才掩麵羞愧地逃開。

*

又過了幾日,虯髯大漢忽地喊住陳才,“喂,小子。”虯髯大漢遞過一碗紅燒肉,“知縣大人大壽,人人有肉吃。”

“我也有?”死死盯著那一小碗紅燒肉,陳才聽到了自己吞咽口水的聲音。

“你不是人?”三個月下來,虯髯大漢覺得他還算是個人。“不想要?老子拿走了。”

“彆!”陳才一把搶過那碗紅燒肉,右手抓起紅燒肉就往嘴裡塞,肥油在嘴裡滋開,數月未嘗肉味的嘴巴迅速分泌唾液,腸胃咕咕叫著,催促著他趕緊咽下,讓腸胃也嘗嘗腥。可即將下咽的那一刻,陳才突然將紅燒肉給吐了出來。

“怎麼了?”

陳才重重咽了咽唾沫,舌頭舔著口腔,珍惜著殘留在口腔中的肉味,以莫大的毅力終於將目光從那塊印著牙痕的紅燒肉上移開,“奶奶也沒吃。”他在這裡每天還有饅頭吃,奶奶在家隻能吃糙米。帶一塊肉回去,奶奶一定很高興。

虯髯大漢挑了挑眉,這陳才有千不好萬不好,可對他奶奶卻是真心的。

虯髯大漢將自己碗中的紅燒肉倒到陳才碗中,“最近表現不錯,繼續加油。”

*

因著知縣大人大壽,給大家放半天假,陳才得以提前回家。

“奶奶我回來了!看我給你帶什麼好吃的回來了!”陳才興奮地推開陳家大門,人未至,語先至,卻聽見陳老太太房中傳來一陣劈裡啪啦的桌椅倒塌聲,陳才以為是陳老太太出事了,連忙跑向陳老太太房間,還沒來得及推門,門卻先一步打開一道小縫。

陳老太太從門縫裡看陳才,額頭上滲著薄汗。

陳才連忙問陳老太太出了什麼事情。

“剛才在換衣服,忽然聽到你聲音,著著急急的,撞到了桌子。”

“可有受傷?”陳才著急追問道,心中暗暗責怪自己魯莽,嚇到了奶奶。

“沒,奶奶好著。”

陳才鼻子忽然抽了抽,四處張望著,疑惑道:“哪來的烤雞味?”

陳老太太下意識抹了一把唇角,“許是彆家做了雞,香味飄過來的吧?小才,廚房裡蒸了饅頭,你餓了就去吃吧,奶奶先換一換衣服。”說罷,不等陳才回答,陳老太太砰的將門關上。

“哦,好。對了,奶奶,我給你帶了紅燒肉,你換好衣服趕緊出來,我們一起吃!”

“知道了。”

陳才朝廚房走去,鼻子抽動著,嗅著空氣中浮動的烤雞味,他已經好幾個月沒吃雞肉了,想得很!可是越走,雞的香味越淡,陳才疑惑地停下腳步,往後退了幾步,烤雞味重新濃鬱起來。

陳老太太房門前,雞味最重。

奶奶……房裡傳來的?

陳才莫名的一陣心悸,難道……

一個念頭倏忽閃過腦海。

不,不可能!一定不可能!是自己聞錯了吧?一定是這樣的!自己想想吃雞想出幻覺了吧?哈哈……

心中這般對自己說,但晚上躺在床上,陳才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腦中浮現的,是白日裡的一幕幕。

越想,心頭的疑團越大。

一夜不得安寢。

*

第二天雞鳴,陳才心事重重,洗漱完畢,陳才腳步沉重地走出陳家,半路上,陳才忽然停下腳步,心頭一念起,腳一轉彎,輕手輕腳地原路返回。

陳才沒有從大門進去,而是翻了牆,偷偷摸摸的,像是做賊般地潛到陳老太太房間窗戶底下,往指頭上蘸了口唾沫,在窗戶紙上輕輕戳出一個小洞,陳才把眼睛湊了上去——

房中,陳老太太坐在床頭,膝蓋上放著一個眼熟的黑色木盒子,一打開,滿盒的珠光寶氣瞬間亮紅了陳才的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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