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後
一個麵目清秀的少女提著小包袱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 如同一個與父母走散的稚兒般,舉目四望, 茫茫然不知該前往何處。
她藝名叫攬星, 本名為何早已忘記。四歲那年父母養不起她, 以五兩的價格將她賣入醉芳樓,至今已有十年矣。
她本以為自己會在醉芳樓中塗脂抹粉、倚門賣笑, 等到老了以後, 拿著攢下的體己錢,找個地方開家小院當個老鴇, 於風塵中沉淪至死——這就是她的命。
未曾想到, 曾經名動武林的第一青樓忽然轉手,成了一家普普通通的酒樓,而她們這些花姑娘, 新老板給了她們一筆遣散費, 讓她們各尋生路去。
自記事起,她就在醉芳樓中,學的都是如何勾心鬥角、討好男人,正經的謀生手段一樣不會, 如何“自尋生路”?
不過是從這家青樓,流落到另一家青樓罷了。
攬星抬頭望著碧藍如洗的天空, 太陽隱沒在白雲之後,透出的縷縷金色陽光刺痛了她的眼。她抬手擋在額前,隻覺眼眶陣陣酸脹。
她何嘗不想脫離風塵、清白做人,但是……
她是養廢在籠子中的金絲雀, 籠門打開,外頭的天光再好,她也飛不出去。
“不試試怎知?”身邊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攬星循聲望去,愕然道:“暮雨姑娘?”
暮雨,醉芳樓曾經的花魁,溫柔如水,善解人意,一手琵琶冠絕武林,無人能出其右,裙下之臣無數,意欲為她贖身的人也無數,但暮雨一個也沒看上。三月前,有一神秘人孤身來醉芳樓包下暮雨一夜,不知談了什麼,竟讓暮雨動了思凡之心,沒過多久,暮雨鬆口,神秘人以一萬白銀為暮雨贖身,帶她遠走他鄉,不知蹤跡。又過不久,隱約有傳聞樓中幕後老板犯事被抓,醉芳樓一夜易主。
“暮雨姑娘,你怎麼在這?”驚喜之後,看清暮雨身上穿的衣服,攬星立刻義憤填膺起來:“這種衣服……那人負了你嗎?”
暮雨穿著方便行動乾活的窄袖衣,裙不及地,衣服料子是最普通的棉布,顏色也選擇臟了不易看出來的靛青色,渾身上下沒有一點飾物裝扮,醉芳樓的浣衣婢打扮得都比她光鮮!暮雨姑娘是多好的人啊!那人帶走了姑娘,怎敢這般薄待姑娘!
暮雨失笑,“你誤會了,我如今是自由的,沒有嫁人,自食其力,過得很好。”
“自食其力?”攬星錯愕,她們這些風塵女子,如何自食其力?
“你若沒地方去,不如跟我走吧?我知道一個地方,或許適合你。”
攬星懵懵地跟在暮雨身後,上了一輛牛車,顛簸不知多久,來到了一座農莊之前,推開門,馥鬱芳香伴隨著喧鬨之聲迎麵而來——
“笨小白,你調的什麼顏色啊!好醜!”
“哼,你調的也不怎樣嘛!塗嘴上顯得人好黑!”
“阿嚏!誰把香露撒了?快收拾一下。”
“對不起,我馬上收好!”
“雲姐,猩紅色蔻丹的比例是多少來著?”
“咦?暮雨姐,來新姐妹了?”在院中各自忙活的麗人們發現站在門口的暮雨和攬星二人,紛紛圍了上來,鶯燕婉轉,巧笑如花。
這些女人打扮也跟暮雨類似,靛青色窄袖衫,裙不及地,不同的是,有些人鬢邊會簪上花,衣領袖邊會繡上些刺繡,但看起來還是很寒酸。
“這不是攬星嗎?攬星你也來了?”
攬星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轉頭望去,看見幾張熟悉的臉——那不是同在醉芳樓的姐妹們嗎?大家……都在這?
“好了好了,彆嚇到攬星,你們都回去吧。”打發走了眾女,暮雨看向攬星,攬星滿肚子的疑惑急欲發問,暮雨笑道:“不急,我慢慢跟你說。”
“這裡是互助院甲字第一百三十二號分院,專門收留像我們這樣無家可歸的女人,傳授我們一技之長,教導我們自立自強,讓我們能自食其力,不用依靠男人也能很好地活下去。”
“我們這家分院收留的大多數是曾誤入歧途的姑娘,不是因為歧視,而是因為我們有旁的女人沒有的特殊技能。”
“什麼特殊技能?”攬星問道,勾引男人的技能嗎?
暮雨看出了攬星的自怨自艾,也不在意,笑道:“是如何讓自己變得漂亮的技能,論美,誰能比得過我們呢?胭脂、水粉、眉黛、口脂、香露……我們自幼與這些東西打交道,熟能生巧,自然比其他人更有優勢。”
“有人肯買我們的胭脂水粉嗎?”攬星不抱希望,外頭的人不嫌棄這些出自風塵女之手嗎?
“物美價廉,自然客似雲來。”
談話間,四個年紀稍長的女人從她們身邊經過,打了個招呼之後,背上精美的木箱子登上牛車朝城而去。
“她們這是……”
“有客人訂了大單子,她們送貨去了。”
攬星愕然,就四個姑娘出門,不怕遇到危險嗎?她還隱約記得自己小時候,鄰居家的大姐姐就是孤身上街被拍花子擄走的!自那以後,身邊沒有男人相伴,她們都不敢出門!
“沒人敢動我們的。”平淡一句話中,透露的卻是無比強大的自信。
“為什麼?”
暮雨點點衣服胸口上的蛇形半月紋章:“因為這個。”
“這是……”攬星想起,農莊的大門上好像也有這個圖案。
“這是棠女俠的標記,我們受棠女俠庇護,沒人敢冒著得罪棠女俠和百裡盟主的風險,來招惹我們。”
曾有采花賊抱著僥幸心態擄走互助院的一個小姑娘,棠女俠不顧有孕在身,攜夫千裡追凶,終將之斬於劍下。一戰立威,自此所有人都知道互助院是棠女俠逆鱗所在,再沒人敢碰互助院姑娘哪怕一根頭發!
攬星肅然起敬,不由挺直了背脊,棠三月——武林中最閃耀的一顆星,哪怕她們並非武林中人,亦聽說過她和百裡盟主的那些懲奸除惡的傳奇故事。
“所以……攬星,你要不要加入我們?”
“沒有高宅大院,沒有奴仆成群,沒有華衣美服,沒有珠玉金銀,沒有珍饈美味;有的隻是我們的一雙手——”暮雨對攬星攤開雙手,曾經擅彈琵琶、嬌嫩如花的手,如今粗糙繭密,“但我們不必再掩飾內心,強顏歡笑;不必再對著自己並不喜歡的男人奉承討好;不必再跟著一群同樣可憐的女人勾心鬥角;不必再擔驚受怕,害怕色衰愛弛,有一天會失寵,被打、被殺、被發賣;依靠自己,依靠自己的雙手,像男人一樣,恣意自由、堂堂正正地活著。攬星,你願不願意?”
攬星隻覺得心中莫名溫熱,像陣春風吹過,有什麼東西在凍土之下奮力掙紮,意欲破土而出。
理智告訴她這條路荊棘密布,艱險難行,她一隻柔弱的金絲雀走不下去,安安分分呆在籠中才是她的歸宿。但是生死由人,愛惡由人,無知無覺地成為他人掌中之物,這樣活著,真的好嗎?
她不甘、不願、不想認命,夜裡一盞的微光,哪怕是飛蛾撲火,她也想試一試!
“我願意!”
*
苗疆
一個憔悴的年輕女人拉著一個七歲的小男孩飛快地在密林中奔跑,枝葉打在他們臉上,荊棘劃破他們的皮膚,虯結的樹根絆在他們腳下,他們雙腿發出陣陣酸脹的抗議,可是他們不敢停下。
身後嗖嗖風聲響起,道道黑影在林間穿梭,“快,就在前麵!”
“捉住他們!用他們的血祭大哥在天之靈!”
密林的濃綠漸漸淡去,輕薄的淺粉色就在前方,年輕女人眼睛驀然一亮——有救了!
“不能讓他們進入桃源鄉!快攔住他們!”
距離桃林隻有短短三丈,但身後的追兵已經趕上,年輕女人一咬牙,抱住小男孩往前一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