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手背上寫字:“我去給你取些來。”
其實這件事可以讓茉茉去做的,他非要親自去,浮南也沒提醒他。
她看著他走出房門,他的身子高大,將光亮擋了些許。
阿凇沒好意思去找他人要糖,因為他知道浮南喜歡吃什麼糖,但他隻認得模樣,不知道它的名字,他到城裡的鋪子裡買,店主不認得他,他攻打下這片土地的時候,手裡挽著弓,隔得很遠,大部分魔族都不知道他真正的模樣,店主隻覺得這個魔族長得好生俊美,在算錢的時候給他打了個折。
出門的時候,他將包著糖的紙攏好,塞到了自己懷裡。
浮南一個人躺在榻上,她沒睡著,隻側著頭,想著一些自己的心事。
她想起在很久之前,先生在殿中熬藥,那毒啞嗓子的毒藥就在那空寂的大殿裡誕生。
她和先生相處的時間門太久了,久到,當年的許多細節她都忘了,但她的記性好,努力想一想,當年的畫麵就浮現了。
魔域上層的魔宮裡,單獨為他開辟出的一處大殿之內,草藥的苦香味道繚繞,那日天氣陰沉,鬱鬱的光從黑檀木的窗欞裡透出,被殿內揚起的微塵映著,投出一條條光柱。
青衣人站定在藥鼎之前,他精準控製著火候,他的身形瘦削高挑,模樣也清雋俊朗,他將手裡的藥草撕開,綠色的汁液沾在他漂亮的手指上。
一味藥,又一味藥,許多毒草被投了進去。
在他耳邊,少女纖細溫柔的聲音響起:“先生,你在熬製什麼治病救人的丹藥嗎?”
先生笑:“浮南,不是。”
“那它是什麼藥,有自己的名字嗎?”浮南的求知欲旺盛,“先生,我記下它的方子了。”
“它可以毒啞一個人的嗓子。”先生柔聲說道,“它沒有名字,它隻需要用這一次。”
“這樣嗎……為什麼要毒啞一個人的嗓子呢?”浮南追問。
先生繼續笑,他說:“它太可怕了。”
浮南沒問了,她知道先生不想說了。
在滿殿繚繞的苦香中,先生側著身,落在他肩頭的蒼耳被藏在領口之下,這領口翻下來,便將她的本體小刺球完全蓋住了。
魔域可沒有這種鮮活顏色的植物,浮南的存在,難免有些格格不入。
思緒拉回,浮南想起了當年對話的每一個細節,她猛地睜大眼,感覺自己像是從一個噩夢中醒來。
她大口呼吸著,莫名的情緒泛上心頭,仿佛冰冷的潮水,背上的傷還在疼著,她感覺自己被一個嚴絲合縫的繭緊緊包裹著,細細的絲線死死纏著她,嵌入血肉裡去。
她記性那麼好,所有細節都能記得的……她……她可能早就想起來了,隻是不願意去麵對它。
先生當年熬製的毒藥,很有可能就是喂給了阿凇,這毒藥沒有名字,因為這就是先生自己研製出來的成果,它沒有推廣使用,因為它可使用的範圍太狹窄了。
先生……先生他為什麼要這麼針對一個人類呢?
浮南的潛意識裡,一直知道自己執拗地一直要給阿凇找到解藥的原因,或許,隻是她自己不願意承認而已。
她將腦袋埋在枕頭裡,讓自己不要再去想這件事,隻要不去回憶,將這件事當做沒發生過,它就不存在。
浮南的手緊緊攥著被蓋在自己身前的軟被,她想,阿凇被灌下毒藥的時候,該有多疼啊。
她將自己悶著,悶了許久,直到阿凇回來了。
他推開門,看到浮南趴在了床上,她將腦袋埋在枕頭裡,也不知在想著什麼。
阿凇走上前去,將她的麵頰抬起了,浮南的臉埋在枕頭裡,哭了很久,抬起頭的時候,麵上的淚痕尚未散去。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哭,因為這是浮南永遠不會告訴他的秘密,與她自己無關,但與她與先生的約定有關,她答應先生,從不對他人說起有關他的細節。
浮南的長睫顫著,她騙阿凇:“我感覺有些疼。”
他果然心疼了,隻傾身,將她輕輕抱了起來。
阿凇將袖中藏著的一包糖取了出來,放在她手心裡,他在她腰間門寫:“我去買回來了,很便宜。”
“疼就把藥喝了,先吃點糖,就不苦了。”阿凇繼續寫。
浮南顫抖的手連糖紙都剝不開,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回憶起來的,但剛才她胡思亂想,就這麼想起來了,她恨自己的記憶力,她連先生說話時的語氣都清晰地想起來了。
阿凇不知道……他不知道……浮南更心疼他了。
他替浮南將糖紙剝開了,放了一粒在她嘴裡,浮南含著,甜絲絲的味道在口腔裡彌漫開,她緩過來一點了。
她決定裝作自己沒有回憶起這件事。
浮南張口,將整碗藥都喝了下去,果然很苦,她又塞了一顆糖在嘴裡。
喝完了藥,她與阿凇對視著,他的純黑眼瞳裡泛起的波瀾還未散去,他眸底這片平靜海洋,因她掀起風浪。
浮南朝阿凇笑了笑:“喝了藥,感覺好一點了。”
“還要睡嗎?”阿凇寫字問她。
“不睡了。”浮南說,她睡得夠久了。
阿凇還要抱她,浮南卻將他推開了一點點,他的身子倉皇僵在原地,沒動。
浮南看著他雖然平靜,但總歸是顯出了一點無措情緒的眼睛,她的身子一軟,又將他抱住了。
她誤會了一點細節,她想,阿凇一定是對當年被毒啞嗓子那事無比掛懷,所以這才有些抗拒恢複自己的聲音,所以,那件事的傷害一定很大。
但她不知道,隻是毒啞嗓子這種小事,不過萬分之一而已。
浮南還是睡著了,她受了傷,身子很虛弱,輕輕一閉眼,意識就沉淪到黑暗中去了。
她在白麓城休養了幾月才好完全,等回了主峰,她去蘇一塵府上將玄月靈芝取了過來。
蘇一塵看到她的時候,連聲道歉:“浮南姑娘,我我我……你那時候不該救我,也不該出城的,我一個人在外麵也沒關係,隻要白麓城裡的魔族都能安全就好。”
他根本沒想到,是有人故意將他落在外麵的。
浮南朝他笑了笑:“我的計劃告訴你要在這個時候回來,也答應你那個時候城門會打開,所以,我會對這個承諾負責。”
“浮南姑娘,謝謝。”蘇一塵看著她含著笑意的眼睛,語氣落寞,“我害得你這樣,尊上應該把我殺了的。”
阿凇沒有殺蘇一塵的原因很簡單,因為蘇一塵這條命是浮南換回來的,他不會再動他。
“這是承諾,我不想讓你失望。”浮南柔聲說道。
“浮南姑娘,你……”蘇一塵喚了她一聲。
“我什麼?”浮南將裝著玄月靈芝的寶匣取過來,看著他微笑問道。
“沒有沒有。”蘇一塵撓了撓頭。
浮南笑著看他,她不想蘇一塵死,也想要阿凇的聲音能回來,這個交換,她很願意做。
“過幾日,你來學宮吧,我與凇說過了。”浮南對他說道。
蘇一塵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浮南口中的“凇”指的就是尊上,很少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
“去……去學宮?”蘇一塵不敢置信。
“嗯。”浮南對他點了點頭。
她與他告彆離開,回去之後,她將所有的藥材都整理好。
浮南準備的第一份解藥藥方是最有把握的,若不成功,還可以試兩次,玄月靈芝可以拆成三份。
主峰裡,她居住的大殿似乎與當年魔宮內部的宮殿一樣,同樣的場景,浮南站定在大殿中央,窗外的午後光線晦暗不明。
她將一味又一味草藥投入藥鼎之中,每投一種,就在心裡默念藥方。
在藥鼎下熾烈火焰燃燒起來的時候,浮南盯著這朵跳躍的火,輕輕地自言自語:“先生……為什麼要這樣呢……”
她說著,話音還未落,殿外便出現一人的身影,是阿凇。
他五感敏銳,在浮南自言自語的時候,他就聽到了,但聽得有些模糊,她似乎在說什麼,先生……?
阿凇走入殿中,隔著中央的巨大藥鼎與浮南對視。
浮南朝他笑了笑:“阿凇,我要熬製解藥。”
阿凇朝她走來,站在她身邊,他側著頭看她,在她手背上寫字:“我會吃。”
“你說話一定很好聽。”浮南柔聲說,“就算不叫我,也沒有關係。”
阿凇落在她手背上的手指將她的手緊緊攥住了,他的手很冷,把浮南凍得打了個哆嗦。
他沒有再言語,直到浮南將一枚白色的丹藥從藥鼎裡取了出來,這枚白瑩瑩的丹藥被她捧在掌心。
“毒藥沒有名字,解藥也沒有名字。”浮南對他眨了眨眼,“我隻是通過毒藥的方子逆推解藥的方子,我不確定它有用,你可以先試試,若這一枚不行,我再繼續做。”
阿凇看著她,沒有直接將丹藥接過來,而是低下頭,將她掌心裡的那枚白色丹藥直接叼在了嘴中,他的舌尖舔過她的掌心。
在這枚帶著淡淡苦味的丹藥被他含到嘴中的時候,他的腦海裡閃現當年的場景。
那身著青衣的瘦削男子,麵上是慈悲的笑,他緊緊掐著他的喉嚨,他無法反抗,黑色的藥水被灌了下去,如火灼燒的感覺從喉頭湧起,仿佛岩漿。
他如此想著,眸底染上些許灰敗顏色。
但此時,有一雙溫暖的手將他的麵頰捧著了,浮南踮起腳,將她袖中的一顆糖塞到他嘴裡。
她看著他,笑著問他:“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