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五十二枚刺(1 / 2)

浮南看著這座自己親手布下的碑林,眼眸裡流淌著安定祥和的光,無悲無喜。

她撥開林間茂盛的黑色草葉,往碑林深處走去,九十餘座墓碑安靜地矗立在原地,落滿塵灰,唯獨浮南刻上的名字熠熠生輝。

他們死在世界的儘頭,卻有她來銘記他們。

浮南看到掩映在黑色草葉之後的一抹青綠,那是她的本體,最開始的時候,她是與旅人相伴的蒼耳,旅人死了,她就落地生根。

離開大地的時候,她是漂泊的象征,埋入土地的時候,她紮根的地方就是家鄉。

現在,她要離鄉。

浮南低頭,輕輕地將蒼耳的葉子拂開,指尖拂去墓碑上落著的歲月風霜,曆經千年時光,先生墓碑上鐫刻的名字依舊深刻。

阿凇目力極佳,他躲在浮南身後不遠處,看到她纖指拂過的墓碑名字。

“先生。”很簡單的兩個字,甚至於,浮南叫過很多人先生,她總是這樣有禮貌。

但不帶名姓,隻單獨呼喚“先生”的人,隻有這麼一位。

浮南不知道先生是誰,她也不知他淵博的知識從何而來,但她知道,他是她了解這個世界的引路之人,除此之外,她對他並沒有很深的感情。

他死的時候,她沒有感覺到很深的悲傷,說實話,她也算是個情感豐沛的小妖怪,隻是先生給她的感覺太過平靜無波,仿佛一個濃縮成極致的符號,她對他沒有真切的感情與印象。

他像神,浮南自知她沒有靠近的可能,他讓她陪伴他,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

在那個夢境裡,她最終沒能將先生的屍骨帶回家鄉,對此她感到很抱歉。

至少,對他的承諾要做到,浮南想。

她指尖亮起遙遙一點青綠色光芒,這點清新的自然之光引導著她麵前的那叢蒼耳離開大地。

綿延的根係破土而出,帶著新鮮的泥土氣息,這些灰褐色的根係與一具潔白的屍骨糾纏。

曆經千年風霜,先生的皮肉腐爛,白骨猶存,是浮南本體的根係一直在保護他。

浮南承認,她最開始生根發芽生長的時候吸收了先生腐爛血肉的營養,她因此生得格外茂盛,她化形之後,有意識地分出自己一點力量保護著先生的白骨不腐。

千年時光已過,先生的骨骼與她的根係相互纏繞,根係的觸須深入骨骼間的縫隙,糾纏不息,難舍難分。

浮南抬眸,靜靜地看著這具屍骨,她輕輕地歎息。

在她身後,純黑的高大影子融入陰影之中,阿凇亦是看到了這具破土而出的蒼耳與白骨。

他們如此親密,糾纏不分,阿凇想起,浮南在那四十九次輪回之中,幾乎忘記了有關他的所有事,唯獨沒忘記與這先生有關的一切。

幽冥之氣外泄,他的魔族身體又開始搖搖欲墜。

浮南伸出雙手,將先生的屍骨接了下來,蒼耳的根係纏繞著白骨,領著白骨一起慢慢縮小,直到縮小到巴掌大小。

她將自己的本體與白骨一起藏入錦囊之中。

帶著自己的本體一起走,這才算真正的離開,或許她會更適應人界落月崖的土地呢,浮南如此想。

她轉過身,卻看到密林裡探出的一點布料痕跡,那是富有光澤的鴉羽,是衣袍上華麗的綴飾。

浮南看著密林處的陰影輕輕地笑,她喚:“阿凇。”

阿凇沒動,因為方才的力量波動,他一不小心在浮南麵前顯出了身形,他麵對她,總是這樣笨拙,破綻百出。

浮南沒想到他會跟著她一起來,他應該不在意她的。

她有些手足無措,隻站在冬日的雪地裡,靜靜注視著那處陰影。

“你怎麼跟來啦?”浮南朝他走去。

阿凇往後退,他並不打算與她對話。

“不想見我嗎?”浮南的腳步頓住,她藏在袖中的手攥緊。

“你要離開魔域?”阿凇終究還是問了她,他的聲音在密林裡沉沉傳來。

“不走。”浮南也學會騙人了,她攏著自己的袖子柔聲說道,寬大的軟紗袖袍曳地,她仿佛雪地上升騰起的煙霧,下一刻就要消失。

“你從不騙我。”阿凇說。

“嗯。”浮南的唇角翹起,她應下的嗓音如水溫柔。

阿凇的身影消失,他決定相信浮南,畢竟在他的記憶中,浮南未曾對他說過一次謊。

浮南看著他氣息消失的密林,她手裡攥著錦囊,雙肩顫抖著往前走。

她又騙他了,她就是要走,但她若不說謊,他定然就會限製她的行動。

她在消耗他的信任,但是……反正她都要走了,他的信任對她來說並無什麼用處。

落在雪地上的腳印深深淺淺,帶著些許踉蹌,浮南抱著林外那隻高大青色魔獸的脖頸,又有成串的淚水落下。

她的前半生被保護得太好了,以至於遇到什麼事就忍不住落淚。

浮南坐進馬車裡,她用手背抹著自己麵上的淚水,她想,到了人界她就不能再哭了,畢竟再不會有人在意她的心情。

青色魔獸飛入長天,她回了魔宮。

魔域之內對她沒有設防,浮南規劃好離開魔域的路線,便準備去帶孟寧離開了,孟寧在這裡過得不太好,她應該會跟著她一起走。

浮南花了幾月時光將學宮這邊的事務準備好,這樣她離開之後蘇一塵很快就能接手,她不在,有些事茉茉也能做。

她要帶走的東西沒有多少,阿凇寄存在這裡控製全域的寶珠她小心翼翼存入寶匣之中。

離開前夜,她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存入空間錦囊之中,待交接的事務全部寫玉簡,她留在魔域千年,從先生那裡學到的知識她全都記錄為文字,存在魔域的書庫之中,所有魔族都有權限查閱。

她似乎留下了很多,帶走的卻沒什麼。

是夜,浮南吹熄了自己房間裡的燈盞,在燈盞側旁,放著存放寶珠的木匣,這木匣壓著一頁紙,這是她留給阿凇的信。

她背上包袱,腳下出現傳送陣法——這一次,她刻意屏蔽了傳送陣法的使用痕跡,阿凇若不是有意去查,是無法直接感應出來的。

下一瞬,她來到黑獄的最深處,孟寧此時還未入睡,她坐在桌前,手裡捧著一卷書。

浮南出現在她身前時,她仰頭,柔軟青絲流瀉而下,他看向她的目光並無詫異之色。

她似乎早就知道她要來。

“浮南,你來啦?”孟寧的嗓音輕柔,她問,“你要……做什麼嗎?”

“收拾一下東西。”浮南輕聲說道。

“好上路?”孟寧歪著頭衝她笑。

“嗯。”浮南點點頭。

“你要殺了我?”孟寧沒去收拾自己的東西,她托著腮,唇邊露出淺笑,“若想做什麼,就直接來吧。”

“我殺了你做什麼?”浮南疑惑。

她將自己的包袱放在桌上,將黑獄裡的燈盞點得更亮,明亮的光芒映著她和善的麵頰。

“魔域為惡,我留在魔域這麼多年,並沒有能力挽救魔域的罪惡。”浮南看著孟寧的眼睛說道,“我一路輔佐魔尊凇,付出真情,卻未得回應。”

“我是植物成妖,此生也不過是當陪襯綠葉的命,留在魔域或是人界,都是一樣的,而魔域在正道麵前,終會被摧毀,我……我不想最終被打成邪魔外道,死在魔域。而你留在魔域也是受苦,我領你一起走,逃回人界,正好了卻故人所托。”浮南的嗓音輕柔,說出的一字一句卻無比堅定。

這一瞬,一向淡定自若的孟寧眸中終於露出震驚之色,她問:“你……你真要帶我走?”

她想,她在浮南眼中的形象可不怎麼好。

“你又沒做錯什麼,阿凇抓你,你在這裡受苦,太可憐了。”浮南環顧黑獄四周,“你有什麼要帶走的東西嗎?”

“沒有。”孟寧搖頭,“我用不習慣魔域的東西。”

“嗯,走吧。”浮南將自己的包袱背上。

孟寧的身子落在椅子上沒動。

浮南低頭,將她的手牽起,浮南的手是溫暖的。

孟寧的眸子有一瞬間的失神,她沒動,呆住了。

浮南回眸看她,她的麵頰在黑獄裡仿佛亮著溫暖的光:“孟寧姑娘,你不想走嗎?”

“走吧。”孟寧笑,她反握浮南的手。

浮南帶著她直接傳送到魔域邊緣,一旦越過魔域的高塔防線,就會有魔族追來,她的離開也會被阿凇知曉,所以她選擇了距離凇都最遠的一處高塔,與此同時,她在另一處高塔之下,用分離軀體的法術留下殘影,她與孟寧跨出防線的時候,那殘影也會觸動高塔防線,這樣在魔域那邊看來,同時有兩處地方有人員離開。

“很精妙的布置。”孟寧誇她,“是魔尊凇教你的嗎?”

“不是。”浮南衝她笑著眨了眨眼,“是一位故人。”

“隻是故人嗎?”她問。

“抱歉,孟寧姑娘,我不能向你透露太多。”浮南領著她小心翼翼地穿過高塔防線。

“人界在傳,魔域有高人相助,行事風格像是臭名昭著的薛亡。”孟寧邊走邊說,“浮南,你覺得魔域有誰像他呢?”

“我從未聽說過那位薛亡,又如何能辨彆?”浮南笑,“我離開魔域,要先去人界的落月崖一趟,我們來到人界安全之後,就先分開,好嗎?”

“不好。”孟寧牽著她的手很緊,“我怕又被抓回去,我與你一起去落月崖。”

“好。”浮南答應了。

她說出“好”那一瞬間,她們一道穿過魔域的高塔防線,與此同時,自高塔之上有無數流火箭矢襲來,未經允許離開魔域的人,不論是誰,都是叛徒。

浮南迎麵看著那流火箭矢,她手中橫出一把銀白色的長劍,模樣質樸簡陋。

孟寧看著那把劍,眸中閃過一絲詫異,但下一瞬間,她掌下金光一閃,磅礴如山海的力量震地而起,直直將那些魔族擊出的箭矢擊退。

浮南的力量與她相比,仿佛螢火與皓月邂逅,她被她護著,直直往後退去。

與此同時,在黑暗中有暗金色的光芒閃過,一人身形出現在高塔之上,阿凇看著遠方離開的兩個身影。

隔著如此遠的距離,他也能清楚地認出浮南的身影,她說……不會離開的。

他就這麼看著她們遠去,竟然沒有出手阻攔,他出手,定會傷到浮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