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水島上,浩然大殿金光耀耀,將那寂靜夜色照得亮如白晝,於玉質的樓閣之間有白衣修士穿梭而過,意氣風發。
浮南邁步走於玉階之上,她略提起了自己的裙擺,姿態有些小心翼翼,她身邊的孟寧倒是閒庭信步,舉手投足間隱隱現顯出不凡氣度。
“莫怕。”孟寧回眸看浮南,眉眼間含著淡淡的笑意。
“魔域沒有這麼華麗的地方……”浮南小聲說道。
“這可是人界,豈是魔域那貧瘠地方可以比的?”孟寧搖了搖頭,“你既然來了,就要適應這裡。”
浮南點了點頭,她知道魔域不及人界數萬年底蘊的萬分之一。
她往前走去,推開那金色的大門,於寬闊大殿之中立著一位白衣老者。
“季掌門。”孟寧入內,朝那白衣老者喚了一聲,她的姿態不卑不亢。
“孟姑娘。”季長風看向他們,在看到浮南的時候,他蒼老的眸中閃過一絲驚訝,“你還是將這小妖怪帶進來了?”
“仙盟之中也不乏精怪,死在魔域的何長老不也是狐妖。”孟寧從容答道。
“這與她的種族沒有關係,孟姑娘,她畢竟是魔域中人。”季長風提醒道,他所在的宗門是人界第一大門派,因此他有與孟寧叫板的底氣。
“嗯,所以呢?”孟寧邁步走了過去,坐在季長風下首的位置上。
“請孟姑娘以人界為重。”季長風沉聲道,他銳利的目光看向浮南,“魔域輕易放你離開,你說這可能嗎?”
“個中內情,還要我慢慢與你說。”孟寧朝季長風微微一笑,似乎是傳音過去了。
很快,季長風眸中閃過一絲詫異之色,他給孟寧傳音回去,急忙問道:“你說的是真的?這姑娘與魔尊凇關係匪淺?”
“是呢,季掌門。”孟寧眼波流傳,無聲地傳音回去,“她不過金丹修為,卻能陪伴魔尊凇上千年,你說,哪一位金丹小妖能活這麼長時間?”
“定然是那魔尊凇看重她,花了大力氣延長她的壽命,她對魔尊凇如此重要,你說我們怎麼能放她離開?”孟寧道。
“若是俘虜,關到仙盟秘境裡就好。”季長風道。
“將她關著,以魔尊凇的手段,定會將她奪回,現下魔尊凇沒有派出魔族尋找她,是因為他以為她是自願離開魔域——她是個傻姑娘,她確實是自願離開的,她是誤入魔域的妖怪,在那裡這麼多年竟也沒有墮魔。”孟寧道,“她是心甘情願與我一起的,留著她,必要時她是威脅魔尊凇的籌碼,但我們也不要對她太差,若她能對仙盟忠心,那就最好。”
“這……”季長風沉吟片刻。
一旁的宋丹青執劍而立,他也有權限能聽到季長風與孟寧的對話,他側過頭看了浮南一眼。
此時的浮南並不知曉孟寧與季長風在說些什麼,她乖巧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兩手覆在雙膝之上,溫馴的眸看向前方,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宋丹青皺了皺眉,他想,她應該不知現在孟寧與季長風正在對她評頭論足。
等了片刻,宋丹青來到浮南身邊,彎腰低聲對她說道:“我先送你休息。”
孟寧與季長風也不知要討論到什麼時候,他想著讓浮南下去,他們說話也不用如此遮遮掩掩了。
浮南輕輕“啊”了一聲,她起身,正待應下,一旁的孟寧已來到她身側。
“我送她回去。”孟寧與季長風拜彆,“宋先生,請先回吧。”
季長風明顯是同意浮南留下來了,他命人給浮南準備住處。
浮南跟著孟寧往前走,孟寧走在前方領路,隨口說道:“我剛從魔域回來,需要休息一段時間,所以這些日子就不去人界與魔域的邊境線附近了。”
“這些日子我負責處理人界境內的事務,你隨我一起去吧。”孟寧說話的嗓音平靜。
“好。”浮南點了點頭。
孟寧又往前走了幾步,浮南輕輕柔柔的嗓音傳來:“阿寧,對不起。”
“怎麼?”孟寧回身,她看向浮南的眸中沒有驚訝,隻是含著一絲了然的笑意,她似乎早已預料到浮南會這麼說。
“他們懷疑我的身份。”浮南說話的語氣平靜且理智,“你要帶著我,所以他們連你也忌憚了,現下你……我們人界與魔域的戰事告急,你本該去邊境的。”
“去邊境多累,還容易受傷。”孟寧懶懶伸了個懶腰,“我正好休息一段時間。”
“我可以先離開,一個人也行,免得你受人誤會。”浮南柔聲道。
“不。”孟寧微笑地看著她,“你從魔域來,許多修士都知曉此事,若我不護著你,你到外麵去,就被尋仇的修士找上。”
“好了,快些去休息吧。”孟寧將她送到了院中,這仙盟裡的住處清寂精致,就連院子裡的花草樹木也不是真正的植物,而是玉石雕琢而成。
“嗯。”浮南點點頭。
孟寧看著她,目光沒有一絲偏移,浮南一愣,她摸摸自己的麵頰,問:“我臉上臟嗎?”
“不。”她抬手,將浮南鬢邊飛過的一絲光點拂去——仙盟之內,靈氣濃鬱到極致,這些靈氣甚至有了實體,凝成一顆顆小小的金色光點漂浮在虛空之中,方才那一點金色光芒落在了浮南的側臉上,她沒有察覺。
“這裡是玄明境,我長居於此,你住前山,我住後山,若有什麼事,隻管來尋我便是。”孟寧道。
“好。”浮南看著她轉身離開,她將沉重的院門關上。
關上門之後,她的脊背無力地抵在門上,從宋丹青出現開始,她就開始感到無處不在的壓力,那季長風的氣息更是可怕,他隻要想,一個眼神的威壓就能將她壓死。
隻在人界過了一日,浮南就感覺自己疲憊了很長一段時間,度日如年說得大抵就是如此。
她照舊沐浴了,疲憊的身子在熱水裡舒展開,畏畏在一旁的小臉盆裡玩著水,它從浮南纏著繃帶的傷口處鑽了出來。
畏畏的身形大可遮蔽天地,小也能微如芥子,浮南提前讓它變小,躲在自己衣袖間的不起眼之處。
“對不起,這樣讓你很難受嗎?”浮南將畏畏從臉盆裡撈出來,柔聲問道。
畏畏變得越小便越有安全感,它其實更適應縮小的形態,它對浮南搖了搖自己的腦袋。
“我需要你保護我。”浮南在水裡雙手環著自己的雙膝,她輕聲說道,“我太弱小了。”
畏畏爬到她的頭頂上,在她發間臥了下來,它用小小的龍爪拍了一下浮南的腦袋,表示它能保護她。
就算……就算是今日大殿裡那個白胡子的老頭也不在話下。
浮南似乎能猜到畏畏在想什麼,她從水中起身,用白巾擦乾了自己的身子,將衣桁上的輕軟寢衣扯了下來,披在自己身上。
“他不行,不能殺……”浮南輕聲說道,“仙盟盟首由多位人界大能輪流就任,他死了,還有彆人替上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浮南按著自己的眉心,她感覺頭愈發疼了,先生教過她許多計謀之術,但真正執行起來卻舉步維艱,每一步都在違背著她的本心。
她不想欺騙人,但從離開魔域開始,她就說了無數的謊……這樣的她,又有什麼資格指責阿凇欺騙她呢?
孟寧對她那麼好,她卻要……利用她。
浮南仰頭倒在了床上,她呆呆地看著籠著紗幔的床頂,將身子蜷縮了起來。
是,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再苦再痛也要咽下去。
浮南將被子扯過來,將自己裹得緊緊的,她又開始想念阿凇了,真奇怪,在魔宮那麼多年,她分明與阿凇沒有真正碰上幾麵,她在魔宮的時候也沒有這麼想念他。
但現在距離她上一次見阿凇不過幾日而已,這思念的情緒卻難以抑製。
她閉上眼,花了很長時間才睡過去。
與此同時,留在案前處理事務的阿凇也將手中墨筆放了下來。
放在桌前的這叢蒼耳還是如此安靜乖巧,阿凇單手托著腮,側過頭,想要小憩一下。
他們幾乎是同時陷入沉睡的。
或許是因為阿凇的幽冥之體中含了浮南的血肉,又或許是浮南的本體就陪在他身邊,總之,他們陷入了同一個夢境。
浮南從未問過阿凇從何處來,她一直以為阿凇是誰的魔族後代,後來被仇人將他的家人屠戮殆儘。
她還記得他讓她分享更高階魔族功法時說過的話,他說他有仇人,他被追殺,躲到了床下,那仇人追了過來,他的家人在外麵跪地求饒,在地上不住磕頭,將頭都磕破了,但那仇人還是將他家人殺了,將家人的屍體踩碎。
現下,她在夢中看到了絕望脆弱的一張臉,眼前之人衣著華麗,膚色蒼白,五官精致,一看就是魔域的貴族,又或者是在久遠的魔域曆史中消失已久的魔域皇族。
這剛成年不久的魔族小皇子被幾道可怕的黑線從床下拽了出來,他跪在地上,哭泣地不斷求饒,淚痕糊了滿臉,脆弱又醜陋,他口中含混說著求饒之語,磕頭一下比一下重,直到將自己的腦袋都磕破了,蜿蜒的鮮血在他麵上漫開。
如此情態,可怖又可憐,浮南見了也忍不住皺起眉頭,她有些同情他。
但下一瞬間,她聽到骨骼碎裂的聲音,那黑線將小皇子的身體纏緊,將他的身體斬得七零八落,在迸濺的鮮血之中,有人毫不留情地踩上了小皇子的身體。
浮南一愣,她這才發現自己是以一種旁觀者的角度在看著這個場景。
她的視角隨著行凶者的腳步往前移動,在屋子裡破碎的鏡前,她看到了無比熟悉、十分想念的一張臉。
阿凇在鏡中的模樣與她撿到他時差彆不大,他的麵頰毫無血色,那靡麗的絕色樣貌仿佛黑暗裡的魔鬼,他的唇邊染著鮮血,衣衫破舊,腕上尚有還未脫下的鐐銬,帶著一截長長的鎖鏈,垂在地麵上,隨著他的走動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浮南一愣,她回過神來,原來……阿凇才是他說的那個故事裡的加害者。
他總是這樣壞,她都知道的。
浮南輕歎一聲,她想,阿凇又騙她了,他究竟有什麼事是不騙她的呢?
她為什麼會喜歡這麼一個總是欺騙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