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如意跟趙西政的相遇也談不上愉快。
那會還是2013年底,葉緋從寢室裡搬出去沒多久,四人寢變成了三人寢,其他兩姑娘事兒多,使喚人不說,作息也挨不到一起去。
薛如意跟家裡通電話,說想搬出去自己住,結果她媽媽來一句,寢室關係要相處好,凡事多找自己的原因,薛如意隻覺得這話題沒法繼續下去,遂不再多說。
隻是想搬出去這念頭產生了,就跟拱火似的,家裡不給多餘的錢,薛如意當時想著出去打工,很快找到了一個補習的兼職,對方是一高中學生,隻能晚上有空,薛如意就騎車過去。
也就是那天補課結束,薛如意看時間很晚了,抄了個近路繞回來,好巧不巧一輛車子彆過來,她本身騎車技術就不怎麼樣,連人帶車摔在了綠化帶裡,膝蓋和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痛。
——趙西政急刹車,在車裡緩了幾秒才意識到怎麼回事,車燈打著,旁邊綠化帶裡一個人影。
他趕緊拉開車門下車,瞧見那人影動了動,這才鬆口氣,車燈打著,看到是一年輕姑娘,“喲,您這沒事兒吧?”
“你怎麼開車的啊?”薛如意憋著火氣,隻是這周圍黑燈瞎火,她也不敢大聲嚷嚷,想起來那兩年某社會惡性案件,本來一司機隻是撞了人,後來把人給捅了,她孤零零在這燕京城,膽小的不行。
趙西政一瞧人還行,看了看時間,“要不我先把你送醫院去?”
“彆……”薛如意驚恐,整個人跪坐在地上,四下看看,一個人影都沒有。
趙西政平日裡交通違章也沒少了,輕車熟路聯係了保險公司和交警隊,然後頗有他做派的問,私了還是怎麼著?
薛如意哪有這些經曆,看他這態度,不像壞人,倒像個急於了事的富二代。
“說話呢?”趙西政催她。
“……那、醫院……”
大概是冬天穿得厚,這邊路燈暗,傷口也看不太出來,趙西政還以為問題不大,結果喊她起來呢,薛如意磕磕巴巴說起不來,趙西政一看那馬路牙,還是掏出手機打了120。
120來得快,薛如意臨被抬上去之前,趙西政塞給她一張名片,跟她說有事兒打這電話。
——薛如意就這麼在醫院裡躺了幾天,去到了醫院檢查,腿上一傷口太大,縫了幾針,還傷到了筋骨。
好在對方處理的挺好的,有個秘書樣的人來了一趟,跟她說該做什麼檢查就做什麼檢查,保留好單據,到時候來給你賠償,還跟她說有什麼要求就儘管提。
薛如意也有點不高興的地方,跟那人說,“怎麼撞了人都沒一句對不起?你這口氣好像我要訛你們似的。”
趙西政那個助理還是他爸指派給他的,專程給他收拾爛攤子的,那天其實理虧,趙西政喝了一杯酒,他也是看這姑娘年紀不大,想早早了事,於是忙答應下來,說,“成成成,沒問題,我馬上讓趙先生來跟您道歉。”
這才是趙西政正兒八經見薛如意。
他不太樂意,活了這麼多年給一丫頭片子道歉,那天也正好跨完年,按照趙西政的安排,是得跟一群朋友鬼混玩的,被擾了興致,也正好秘書要結醫藥費,乾脆帶了幾萬塊錢現金來。
撞人那天天黑,趙西政沒太看清楚薛如意的臉,這回來了,病房裡光線通透,一看這姑娘,半長的頭發鬆垮的紮了個馬尾,臉還有點稚嫩的嬰兒肥,他當時腦子裡冒出來的第一念頭是——
這太單純太乾淨了,跟一張白紙似的,他可得離人家遠點。
當時他確實有點壞意,想拿著一堆現金去羞辱人家來著,真到了地方,這念頭鬼使神差散了。
他在走廊外那麼猶豫的幾秒裡,碰上秘書,他把錢塞過去,又差使人去買點兒東西送來。
趙西政對著病房窗戶收拾了收拾,讓自己彆顯得跟個二痞子似的,結果薛如意察覺到,往外麵看了一眼,倆人視線對上,說不清是誰先尷尬。
趙西政推門進去,象征性客套幾句。
薛如意平時也沒怎麼跟異性這麼單獨接觸過,尤其是這種讓她莫名有“潮男恐懼症”的類型。
——那可真是放在人群裡會讓人多看幾眼的類型。
他是混血,是一眼能看出來的程度,雙眼皮深,輪廓立體,西方的深邃與東方的精致融合成一種讓人挪不開視線的妖孽感。
倆人的正式見麵就跟過年被家長拉著出來給親戚打招呼似的——
“您沒事兒吧?這可真是耽誤您了,學生呢?”
“……嗯,大三。”
“這兩天上課吧?”
“這兩天沒課。”
“成,醫藥費給你結了,耽誤你上課了。”
“……沒、沒事兒……”
“你結巴什麼?”
趙西政先樂了,看著她那腿裹著白色的紗布,墊在一床架上,怎麼看,怎麼有種莫名的滑稽。
“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薛如意麵皮薄,病房不算大,他往這兒一站,不知用了什麼香水,很清爽的柑橘薄荷調,用在他身上,配上那散漫的笑,怎麼看怎麼像一斯文敗類。
薛如意拉過墊在身後的靠枕,臉頰泛燙,趕他出去。
趙西政也確實沒多待,等會安排了那秘書送她回學校,還專程大包小包送了營養品,以至於薛如意下車的時候——一輛挺招眼的邁巴赫,一西裝革履的秘書,手裡拎著七八箱高檔補品,引來了不少人的目光。
薛如意瘸著腳,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起先也真的以為這就是一場萍水相逢,直到放寒假的時候。
薛如意父母做生意,年底了格外忙,跟薛如意說過年家裡的阿姨也要回老家,讓她自己照顧好自己,薛如意還有一個哥哥,在國外呆著,今年也不回來了。
薛如意不樂意自己回去呆著,留在燕京吧,寢室也關門,她琢磨自己今年挺倒黴,乾脆訂了個三亞幾日遊。
也就是在這兒,薛如意又意外地遇見了趙西政。
薛如意家裡的條件是不錯的,訂了個星級酒店,她當時剛去放了行李,下來尋地方吃飯,站在酒店的造景花園裡查著路線。
“我就說怎麼剛才看見一熟人,還真是你。”
吊兒郎當的京腔語調,潮熱的三亞,心跳詭異的漏跳一拍。
薛如意抱著手機,一回頭,正看見穿著短袖短褲的趙西政,極簡的配色,價值不菲的logo。
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這也算是唯一的熟臉孔了。
大概是因為住院那會他那秘書挺上心,薛如意對他也沒什麼太抵觸的情緒,也就客氣禮貌地打個招呼,說巧啊。
“自己來的?”趙西政當時隻是隨口一問,心裡想著這麼一姑娘總不能真自己從燕京跑到三亞,多半兒跟男朋友來的。
“嗯。”
“……真假?”
“真的,自己來的。”
“跟男朋友吵架,故意這麼說?”趙西政閒散一笑,手裡還夾著沒抽完的煙。
“沒……”
“沒?哪個沒?”
“沒男朋友的沒,”晚風很溫柔,吹著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像潮汐似的湧入鼻息間,背景是絢麗如星光的燈光,薛如意無端覺得這話題有點微妙,口吻也算不上太耐心,大約也是因為不好意思,後麵又用方言說了一句什麼,趙西政沒聽懂。
她可不是北方姑娘,說話的腔調有點江南那邊的軟糯,隱約像蘇杭那邊的口音,說的這吳儂軟語引他有點發笑。
趙西政夾著煙沒抽,目光偏過來瞧她一眼。
鬼使神差的。
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不算什麼好人,這種乾淨的像白紙的、鮮活的從來不在他的範圍內。
是那種看一眼讓人覺得舒服,但也萬千遍提醒自己這可不適合自己的類型。
但那時趙西政過分自信了,總以為自己在男女關係上還未曾失足過。
他夾著煙抽了一口,將煙蒂在金屬垃圾桶上揉滅了,半笑不笑地說,“咱倆搭個伴兒?巧了,我也自個兒來的。”
趙西政說這話有賭的成分,他在三亞也不至於沒個朋友,不過也的確是自己來的,一群人打了一晚上牌,讓他有點煩躁,借口下來買煙,就這麼看見了一熟悉的身影。
趙西政大約是常來,帶著薛如意去了一家酒店附近的日料店,他吃的並不多,餐食也都是小碟的。
“你也是來度假的嗎?”薛如意夾了一隻北極貝,咬了一口,問他。
“嗯,在家呆著煩,來散散心。”
薛如意沉默地吃著麵前的東西,侍應生一碟碟的上菜,大概是環境氛圍,整個餐廳好像都沒開燈,隻有桌上亮著一盞做舊的和風燈籠。
是紙做的,上麵畫著一些和風女人。
靠窗的位置,路麵都是潮濕的。
不知道是哪個包廂裡有人在吃飯,居然還請了人表演,隻是怎麼聽怎麼有點詭異的日本戲,那琴弦半撥不撥的,哼哼唧唧的,還伴隨著幾聲笑。
趙西政看見她視線,對她勾勾手。
薛如意靠過去,以為他要說什麼。
“等會你看那房間。”
“看什麼?”
“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不像個好人,吊兒郎當的,有點蔫壞的意味。
薛如意真就留意著對麵的包廂,果然沒一會那邊的推拉門打開,布簾子掀開一角,薛如意筷子上夾著的一塊壽司啪嗒掉下來。
那裡麵是個小包廂,矮桌,隻是桌上躺著一妙齡少女做餐桌,白皙的肌膚上放著刺身,這場景看著讓她一梗,瞬間沒了胃口。
趙西政惡劣笑出聲來,“就看你一直往那兒看,看見了不就不好奇了?”
拜他所賜,後半程的日式燒烤,她半點胃口都沒了。
薛如意跟趙西政一起在一家日料店吃了點兒東西,他散漫說送她回去唄,薛如意應聲,隻是到大廳的時候,有人專程下來等他——
趙西政停停腳步,回頭看了薛如意一眼,懶笑看她,“你回去睡覺麼,要不要一塊?”
“不去了。”餐錢是他結的,說是怎麼著那回撞了她都是他的問題,就當請個客吃飯唄,薛如意跟他道彆,自己乘電梯上樓。
隻是回了房間洗了個澡,晚上攏共也就吃了那點東西,想挨一挨,結果兩點多還是爬起來了。
酒店內有個小型酒吧,提供酒水,也提供小食。
薛如意點了一份沙拉,又點了一杯雞尾,等餐的時候往旁邊掃了一眼。
趙西政在哪兒都是顯眼的存在,
酒吧的燈是下垂的水晶簾子,燈光像流動的銀河,在分秒間閃閃發光。
趙西政那麼懶散地窩在沙發上,她這才發現他手上戴著兩枚戒指,不知是不是裝飾。
大概是這人太過耀眼,薛如意多看了幾眼,他大概是回去換過一身衣服的,一件白襯衫,身形瘦削,袖子半挽,露著的手臂勁瘦,青筋性感。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一眼過去便知道這不是什麼好人,但偏偏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的類型。
薛如意一直是個乖乖女,父母的教導有方,半點出格的想法都沒有過,沒什麼意外,人生便是按照預設的方向走下去:在燕京大學畢業,以後回家,嫁什麼樣的人都是一眼見底的。
這麼二十多年,一直是這樣過來的。
侍應生給她上了餐,隻是她不了解雞尾酒,點的這一杯恰好酒精度數有點高。
她在餘光裡看見趙西政起身走過來,比起反應,她先嗅到那陣清冽的柑橘薄荷調,沾了點酒精和煙草的味道,讓她忍不住又多嗅了嗅。
“巧啊,咱倆見第三回了。”趙西政手上還夾著一支煙,當她麵滅在桌上的煙灰缸裡。
“不巧。”薛如意內心隱約有點不安,說不上是為什麼。
“說話怎麼這麼衝?”趙西政坐在她對麵兒,看了一眼她旁邊那杯喝了一半的雞尾,“等會給你送回去?瞧你一姑娘自個兒在這。”
“我跟你也不算多熟悉……”
薛如意脫口而出,話說出來,才意識到這語氣算不上太好,她臉皮薄,隻覺得一股熱血往臉上湧,又放緩了語氣說,“就到這吧,我沒事。”
“薛如意。”
就在她想起身的時候,趙西政叫住她了。
還是那口懶散不正經的腔調,聽著仿佛一陣拂過湖麵的風,心口掃過一陣不安。
“你這還記仇呢?”趙西政把玩著一隻打火機,摁了一下,斟酌問,“是撞你那回,還是剛才那餐桌?”
不提還好,一提那餐桌,她的不安感更濃烈起來。
其實是說不好為什麼的,好像有一種折服在她附近的危險,她是獵物,危險在暗處。
而薛如意一抬頭,對上趙西政那雙眼,他的眼睛過分深邃,像一灣深湖,混血的臉仿佛妖霧叢生的沼澤地,那雙眼睛直視她,讓她心口輕顫。
是清吧的氛圍太曖昧,淩晨時分,人都散了,卻還有靡靡的音樂在放。
除了他們,這清吧裡唯一的客人還是一對外國情侶,在靠窗的桌邊接吻。
酒精上頭的瞬間,她失去耐心,夾雜幾句家鄉話,從沙發裡起身,“儂好伐?儂好撈氣,哈港有啥港頭啦?走開。”
“港什麼?”
漫不經心的語調,像聽見一句笑話,不知道是被這聽不懂的吳儂軟語逗笑了,還是這神誌不清的表情惹得發笑。
趙西政偏頭湊過去,非得追著問清楚,“給我翻譯翻譯?”
薛如意摁著太陽穴,煩躁不已,“走開,我累了,想睡覺。”
“那不有的是機會麼?”趙西政悶笑,吊兒郎當問,“睡哪兒?”
“彆用這種眼神看我。”
“什麼眼神兒?”他笑著,還故意在她麵前點了一支煙,對著她吹出一口煙圈,那是他常抽的牌子,又苦又嗆。
“……”薛如意語塞,找不到形容詞,索性直言,“你不是好人。”
趙西政愣了一下,這煙才抽一口,看她真是有點不太清醒,他滅了煙,起身說,“行,那我當回好人,我把你送回去,這我也不懂的深仇大恨,一筆勾了唄?”
薛如意沒搭理他,走在前麵,趙西政在後麵跟著。
兩人共乘一個電梯,亮麵的四周像鏡子,她又忍不住在後麵偷偷看他,結果趙西政好似有所察覺,倚靠在電梯牆壁上,從鏡子裡攫住她的視線。
兩人的目光就這麼詭異的相交,電梯還要走一會。
“討厭我?”趙西政先開口的。
薛如意抿唇不理他。
“我的不對,行不行?”趙西政又說,“頭回吃飯,不該帶你去那地兒。”
薛如意還是不太想搭理他,趙西政沒再說話,電梯開門,他們一前一後出來,薛如意走了兩步停下,回頭看他,“你彆跟著我……”
“誰跟你,”趙西政晃了晃手裡的房卡,忍俊不禁,“好歹理我了?”
“……”
薛如意站在自己的房門前,眼看著趙西政停在她對麵的房間門前。
她鬆口氣,又莫名覺得不太順暢。
趙西政開了門,房間裡沒開燈,他頓了頓,站在走廊上問她,“在三亞呆幾天?”
“七天。”
“明兒,一起?”
“……”
“我這不給你當個導遊賠禮道歉麼?”
“……”
薛如意頭疼,關門回房。
隻是火關門那瞬間,剛才的場景仿佛後知後覺的湧上腦海,她莫名臉頰泛熱,一呼一吸間仿佛還有那種明明清冽卻又低暗的性感味道。
上回有這樣的感覺,還是高三畢業時看到某位心儀已久的學長中了三分球,在熾烈的盛夏陽光下,那回更應該是青春的躁動和荷爾蒙勾人心臟亂跳。
那時她被灌輸的教育還是不能早戀,不許在那個年紀喜歡人,會耽誤學習。
直到大三,薛如意仍然保持著每周跟媽媽通話,媽媽也總是叮囑她,大學不要分心。
她靠在門板上深呼吸,平複略有幾分不安的心跳。
那像是一種隱秘的心動,一種看著自己往一條小路上拐去、卻並不太想製止的失控。
薛如意睡前沒有回想那句吊兒郎當的邀約,隻當他明天大概就忘了。
所以她安心的睡了一夜——在醒來的時候算不上安心,就是在即將醒來的那一刻,她仿佛做了個夢。
是昨天酒店的酒吧,在一片澄金色的光中,趙西政坐在一沙發卡座上,手搭在靠背上,天生一張多情臉,像個男狐狸精。
她從酒店的床上驚醒,一看時間,已經是上午十點半。
薛如意洗漱一番,來之前做了一些攻略,她在拉開房門的那一瞬間,走廊上空無一人,便也下意識將昨夜那句邀約當作他隨口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