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二十五年(1 / 2)

一劍劃地, 短短數步的距離漸漸成了天塹。刀光劍影與馬嘶人喝的畫麵都成了月光下紛亂的碎片,宋星遙麵無表情地看,任周圍刀劍成網向趙睿安兜頭而落, 任血花在他身上綻開,任他的目光隔著濃濃夜色望來,談不上是悲傷還是憤怒亦或是其他……她無動於衷,仿如木石。

林宴的劍舞得密不透風,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飛揚的塵土和淩亂的人影間, 隻有宋星遙腳底長根般站著,不進也不退——那麼怕死的人,有一天在刀劍麵前,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

風聲送來女人尖厲的聲音,嘰哩咕嚕的異族話中夾雜著含糊不清的中原話, 隱約是在召喚同伴撤退。林宴埋伏在此的人雖然都是精銳, 數量上也壓倒對方,但對方有一半是驍勇善戰的異族人, 搏起命來也很難對付。

這場打鬥很激烈, 他們被圍困在中央, 天羅地網張開,插翅難逃,宋星遙看到紅衣女人拉住趙睿安,四周圍的人漸漸聚攏, 要掩護他二人脫逃,可趙睿安腳步卻有些遲滯。不知何故, 他執意推開身邊女人, 往宋星遙的方向衝來。這並非他的作風, 他眼裡有話。

也許,還是想說那句簡單的,跟我走。

宋星遙不作回應,看他陷在刀光劍影裡。

人一個接一個倒地,護著趙睿安的人漸漸少了,即便以全部人力去保趙睿安和那紅衣女人周全,他們也難逃離。也許是看懂宋星遙眼中絕情,又或者是趙睿安體力已竭,他的劍法變得沒有章法起來,猶如困獸之鬥。

他清楚,如果無法離開,再被擒回長安,麵對他的即便不是死亡,也會是永無休止的圈禁。

比起暗無天日失去自由的日子,他寧願死在這裡。

一劍斜來,刺穿肩頭。

血霧隨著劍被抽起時彌散滿眼,殺紅眼的人沒有因為重創倒地,反越挫越勇,似乎要流儘身體最後一滴血液。

刀刃高懸,朝著他的要害落下,趙睿安笑了。

舔過血的笑,格外鮮豔,猶如初見。

忽然有人一腳飛來,直踹他胸口,趙睿安不敵,被踹飛數步,胸口不知斷了幾根肋骨,卻是堪堪避過那致命一刀。那人緊隨而至,揮劍而落,挑去他頭上金冠。趙睿安隻聽到林宴森冷聲音響在耳畔。

“你不配,不配死在她麵前。”

————

打鬥其實並沒持續太長時間,趙睿安的人死了八成,葛邏迦被生擒,趙睿安重傷逃脫,四周一片狼藉,林宴的人忙著打掃戰場,清理屍首,押回被擒住的人。

宋星遙邁了一步,發現雙腿虛軟,差點栽在地上,她緩了緩神,才將這陣虛軟勁緩過去,轉身便走。

這裡的事已經結束,剩下的和她沒什麼關係了。

夜色茫茫,辨不清東南西北,宋星遙隻憑直覺回頭走,一步一步,遠離這裡。

走出數十步,她身旁追來一人。那人騎馬而來,朝她伸手:“上馬。”

宋星遙仰頭,馬上的林宴青衣染血卻是溫眉斂眸的樣子,再不是記憶裡的模樣——那頑固陳舊,不依不饒的刻板印象,沒有什麼謫仙,他和他們一樣,隻是普通人。

“你為何放過他?”她問他。

趙睿安能逃脫,是林宴的緣故。

林宴放走了他。

“你希望他死在這裡?”林宴反問她。

宋星遙靜默片刻,仍道:“縱虎歸山,那不像你會做的事。”

當初,他可是握著她的手告訴她,拿起武器就彆怕血,手握穩,莫走神,彆給敵人可趁之機……言語猶在耳側,他自己卻親手放跑敵人。

“那也分情況,他的命不是我此行所求。”林宴從馬上跳下,與她並肩。

如果讓趙睿安這樣死在她眼前,那麼終一世,宋星遙都無法忘記這個人,拋開愛恨,以生命浸染的感情,足以沉重到刻進骨血。她或許可以不愛趙睿安,卻會永遠記住他。

而隻有活著……才有遺忘的可能。

宋星遙定定看他片刻,道:“林宴,我輸了。”

那場賭局,她輸了。

“所以呢?”林宴聳了下肩,“上馬,跟我回城?”

她搖了頭:“我不想騎馬。”她固執地朝前走去,整齊梳好的發髻有些散亂,髻間一件釵鈿都沒有,敷過粉的臉在月光下顯得蒼白,眉間貼的花鈿磨去了半邊,身上是素淡的襦裙。

幾個時辰之前,她還是盛裝待嫁的女兒,擁有全長安人羨慕的十裡煙花。

現在,一切成空。

林宴沒有逼她,將韁繩扔給隨後趕來的侍從,自己走到她身邊,隻道:“我陪你。”

宋星遙沒拒絕也沒同意,隻往黑暗裡一頭紮進去,走出半盞茶功夫,她忽然呢喃道:“是這個方向嗎?”

“不是,你走錯了。”林宴回得乾脆利落。

“那你不早說?”宋星遙斜眸瞥他。

“錯了就錯了,你想往哪裡走就往裡走,有我在,迷不了路。”林宴淡道,又指向相反方向,“那邊,才是回城的路,不過長安城還很遠,如果徒步,你要走很久很久。”

宋星遙便改了方向,朝著他指引處邁步,一步一步,走向長安。

這漫長的路,被濃厚夜色裹著,似乎永遠沒有儘頭,宋星遙走了很久,久到雙腳酸痛到麻木,腳下的繡鞋不經走,被砂礫磨壞,地麵並不平整,到處是尖銳凸起的石塊,她一腳絆上去,雖然及時被林宴拉住,免於摔個狗吃屎的下場,但腳尖仍然踢到石塊。

突如其來的疼痛鑽心,她瞬間坐到地止,垂頭抱住自己的腳。

一絲光亮浮起,林宴點起火折子蹲到她麵前,火光照出她鞋尖上成片的紅,他蹙緊了眉,隻道:“踢傷指甲了?把鞋脫了我瞧瞧。”

宋星遙的頭埋在腿間,蜷著身體,就這麼坐著,既不吭聲也不伸腳,林宴等了一會,不見她動作,又問了句:“遙遙?”

“林宴,很疼。”她的聲音傳來,肩頭有些聳動,頭仍未抬,說完生怕他誤會,又補充了一句,“是腳,腳很疼。”

“好,是腳疼,我給你看看。”他摸摸她的腦袋,溫聲道。

她肩頭聳動得更厲害了,身體微顫,人幾乎蜷成球,聲音漸漸不成調:“不要,不想給你看。”

一隻溫熱的掌伸來,輕輕撫過她臉頰,摸到滿手的濕漬,林宴微不可聞地歎了聲,托起她的下巴。

微弱火光下,宋星遙淚流滿麵,在他的注視下越哭越大聲,抽噎起來,與方才騙趙睿安入陷阱時那副冷靜絕情的模樣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