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奉常引導下一步步走完婚禮步驟,最後給幾位長輩磕了頭,這才離開大殿回了扶蘇的住處。
新人都離開了,大殿裡的人自然也要散了。
嬴政最後一個來,卻第一個走。他幾乎是在新人剛踏出大殿的門檻,便起身準備離開了。
之後便是兩位太後。
華陽太後還好,可能是擔心又在林阡手上吃虧,所以從頭到尾都沒多看她一眼。
那趙太後卻有些奇怪,她落在最後,偏偏不急著走,等其他兩個人離開後才慢悠悠來到林阡麵前,端詳片刻後笑道:“方才在華陽太後麵前不好說,如今囑咐你一句,政兒當秦王多年,性子早養得唯我獨尊,他又慣來喜怒無常,你如今榮寵最盛正該多學學示弱才好,若一味逞強,隻怕過不久就要被他厭棄了。”
說完,趙太後便施施然離開了大殿。
林阡一頭霧水。
她大概能猜到趙太後居心不良,但是……
她什麼時候得寵過了?
==·貴族·==
林阡身處後宮,扶蘇這場婚禮能見到的場麵有限,倒不如宮外的百姓見到的場麵宏大:那赫赫揚揚的熱鬨景象惹得街邊百姓駐足觀望,家中小兒更是光著屁股也要跑出來看個熱鬨,扶蘇的聘禮與王家的嫁妝被士兵抬著繞鹹陽城轉了足足一圈兒還多,扶蘇才迎著新娘踏入了鹹陽宮的大門。
可即便這般景象,落入韓國貴族眼底,也不過得了句:“一國公子之婚禮竟這般寒酸,與尋常公侯也多有不如,委實失禮至極!”
旁邊的張良皺眉掃了他一眼,那人本想頂嘴,卻聽一聲刀劍出鞘的錚鳴,轉頭看去,就見門口站著的兩隊士兵齊刷刷回頭對他怒目而視,眼底火苗蹭蹭蹭地燃燒,大有他再敢多說一句就要他好看的意思。
今日能夠出門望風,本也是張良好言好語和這些看守的士兵講條件才換來的,自己不過蹭了光而已,擔心被繼續趕回去關著,他立刻閉嘴縮到了角落。
領頭的士兵哼了一聲,這才讓手下收回武器。
張良回頭繼續看著扶蘇迎親。
他也不說話,就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等迎親隊伍都看不見了,這才與門口士兵說了聲,轉身回了住處。
之前開口那人湊上來:“張良,你可否看出了什麼?”
張良不答,回到屋內坐下後,才幽幽開口:“不過一個不知得寵與否的公子婚禮,能看出什麼?排場倒確實配不上諸侯公子的身份,但秦國本就是偏遠之地,能期待他們懂什麼禮儀?”
那人一聽,也是,遂不再糾纏這個問題。
見張良說完這話就陷入了思索之中,那人又忍不住撩閒:“張良你在想什麼?想怎麼逃出去?亦或者想去救韓王?我勸你還是彆想太多,無論如何,韓王也曾是諸侯王,秦王就算將人俘虜也不會對他太差。你真要擔心,不妨多擔心擔心自己。”
“逃跑呢,我勸你也彆多想了。秦國戒備森嚴,出門處處受限,你真要僥幸逃出了這個宅子,怕是反倒活不下去,若再被抓住,隻怕連命都沒了。”
張良看了他一眼:“區區性命,縱然丟了又何妨?”
那人愣住,突然想起張良是曾做出過在親弟死後,即便身負百萬家財也連個葬禮都不願給弟弟辦的狠人。若非秦國後來突然改變主意,直接派兵將所有貴族的私產抄沒充公,以張良手中錢財,指不定真能按他想法資助一些反秦勢力,亦或者乾脆收買幾個武藝高強的劍客去……
刺殺秦王。
這人說不在意性命,那是真不在意。
這般想著,那人隻得訕訕開口:“你這人怎麼回事,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道理都不懂?”
張良都懶得搭理他。
那人又氣又惱,很想拂袖而去。可這處宅院就關了他們兩個人,除此外就隻剩下門外看守的士兵,連個幫忙打掃做飯的奴隸都沒有,就算他現在氣怒離開,等會兒也隻能灰溜溜地找張良服軟討饒。
他可受不了一個人。
張良沒搭理他,腦子裡還盤旋著自己被押解到鹹陽時的所見所聞,以及方才驚鴻一瞥,所見到的……街邊百姓為一個尋常的秦國公子成婚,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
這樣的畫麵,張良從未見過。
張良如今已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因父親去世之時不過垂髫之齡而無法憑借父蔭入朝為官,等到年紀大了又早已人走茶涼,即便有心入仕,張良也隻能在韓國做個微末小官,再不能如祖父與父親般延續“五世相韓”的傳奇。
但他並不甘心,為了傳揚名聲也曾四處遊曆。
可就算富庶強盛如齊楚,能人輩出如魏國,驍勇善戰如趙國,民風彪悍如燕國……
也似乎與韓國沒什麼差彆。
貴族的生活是一樣的奢靡無度,官員的生活是一樣的醉生夢死,百姓的生活也是一般的朝不保夕。
處於社會最底層的百姓彆說是為王族成婚感到高興了,看到了不暗自唾罵幾句都是好的。
他幾乎要以為,七國都是如此了。
卻沒想到,張良在年紀太小的時候自覺本事不濟——因為秦國常年壓著其他國家打,又地處蠻荒之地,所以在各國的名聲一直不太好——不敢貿然進入的秦國的,反倒給了他與其他六國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一直被人稱作律法嚴苛的秦國,其君主、乃至其子嗣,竟然很受底層百姓的愛戴?
張良,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他不懂,為什麼在非一般嚴苛的秦律治理下,還會有那麼多愛戴君王的百姓,反倒是律法寬容的六國,隻能受到百姓的畏懼與背後辱罵。
張良坐在原地思考了一整晚,想得腦袋都要炸了也沒想明白這個問題。
卻不想,次日他竟從那個一貫不學無術的“舍友”口中知道了答案:“你為何會糾結這般可笑的問題?我父親時常讚你比旁人聰慧,可你竟從未想過,你張家被秦國抄沒前那富可敵國的家財到底是從何而來?”
張良皺眉:“自是祖父與父親多年為官的俸祿、多年積攢下來的陛下賞賜,以及張家持續多年購置、增加之田地的積年糧食產出。”
“那你祖父與父親所獲得俸祿,陛下的賞賜與張家的田產又從何而來?”
張良語氣略有些遲疑:“自是……百姓每年的稅收。”
“你看,這不就有一部分答案了嗎?”
“一部分?”
“對啊。”那人一臉的理所當然,“除秦國每年從百姓手中征收的賦稅比六國更低外,秦國貴族犯法後與庶民同罪,我們可否一樣?秦國貴族打死了百姓要殺頭賠命,六國律法可敢效仿?秦國貴族強搶百姓田地會觸犯秦律,六國貴族一樣?秦國百姓可以花錢讀書當官封侯,六國貴族願意?秦國……”
“你都知道?”
“你不知道?”
“你知道,為何不試著勸陛下變法?若韓國變法,國家勢必變得強大,何至於被秦國輕而易舉吞並!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韓國不被吞並,我們才不會淪為亡國遺民,不會淪為階下囚,不會落得如此境地!”
“張良,我以為你繼承了令祖父與令尊之聰明,卻原來……你連我都不如?”那人扯了扯嘴角,“你以為隻有我知道秦國為何強大?我隻是個略讀了幾本書的紈絝子而已,連入朝為官都會被人笑話沒本事,朝中比我更清楚秦國為何強大的人多了去了,你看他們想過變法了嗎?”
張良不信:“怎麼可能……”
“遠的不說,令祖父、令尊就不可能不懂秦國為何強盛!”
“那為什麼……”
“為什麼?”那人突然想到了關鍵,“也是,令尊離世之時,你也不過將將啟蒙,張家除了令祖父與令尊也沒什麼上得了台麵的人物。令尊去後,你這許多年既無人教導,也無法接觸朝中大事,不知這些也理所當然。”
他意識到自己竟也有一樣比張良更強,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你問為什麼?自然是因為,我等都是貴族!秦國百姓自然比韓國百姓過得好,但你看秦國的貴族,哪有韓國乃至其他國家的貴族逍遙自在?能過上之前奢靡無度的生活,誰會願意過得跟秦國貴族一樣?你願意?”
張良愣住,大腦一片空白。
==·車裂·==
張良此後沉寂了許多天,就在他舍友忍不住擔心,拜托門外守衛士兵想請他們去外麵找一個大夫給張良看看的時候,林阡終於知道了張良已經被押解到鹹陽的消息。
林阡覺得不敢置信——
【怎麼可能呢?明明在秦國滅亡之前,就沒有張良來過鹹陽的記載啊?】
【何況還是和犯人一樣被押解到鹹陽。】
【他在秦國統一後差點兒成功刺殺嬴政,惹得嬴政勃然大怒,全國發通緝令都沒抓到人,怎麼可能現在就被抓了?】
她忍不住看向嬴政:【又是我帶來的蝴蝶效應?】
嬴政麵不改色,隻當沒聽見林阡心音。
雖然張良刺殺自己,還差點兒就成功這件事,讓他險些破防,但還好……他習慣了,所以沒露出破綻。
林阡覺得無趣。
“……事情就是這樣。”蒙恬跪坐在嬴政麵前,“張良家中長輩雖然有過不俗經曆,但畢竟曾試圖以錢財賄賂盧溫,左右我大秦朝政,卑職並不建議為張良延醫問藥。”
【病死了也是好事兒!】
嬴政頓了頓,轉頭看向林阡:“夫人覺得,寡人應當如何處置張良?”
【嗯?】
【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
林阡瞄了嬴政一眼,小心回答:“妾身不懂朝政,為免造成不好後果,陛下還是自己決定為好。”
【要我說?我當然覺得將張良留下來比較好啦,畢竟張良可是漢初三傑之一,其本事不言而喻。但問題是,這個時候的張良應該還是個毛頭小子,還沒有遇到黃石公,不曾受其教導,也沒學到《太公兵法》,隻能算是個可造之材……】
嬴政皺了下眉。
《太公兵法》又稱《六韜》、《太公六韜》,是黃老道家的著名典籍《太公》的《兵》篇章,因此前有不少名人從中習得本事,在各國也算有名。
這書不算廣為流傳,但在貴族中也不少見,隻是能從中學習成才的是極少數。
可問題是……
秦國不缺武將。
秦國缺的,從來都是能輔佐君王打江山、治理江山的謀臣、能臣。
如果張良是武將,那嬴政完全沒必要留下他。
他斂眸,道:“張良祖上既出了“五世相韓”的奇事,他自己應當也有異於常人之處,那些士兵看守的這段時間,可曾發現什麼?”
蒙恬愣了下:“隻聽說張良喜歡獨自一人坐在屋子裡發呆,偶爾也會試圖找士兵借幾本書來看,但更多的就……對了,聽說公子扶蘇成婚的次日,張良與同住之人起了爭執,二人似乎吵得厲害,甚至差點兒打起來。”
“也是那次吵過之後,張良就跟丟了魂兒似的,整個人木呆呆地躲在自己房間,一次也沒出來過。”
嬴政好奇:“吵什麼了?”
蒙恬認真回憶片刻:“看守的士兵沒聽清,隻依稀分辨出了什麼百姓、貴族、秦國、六國、令尊、聰明、變法、亡國之類的字眼。張良似乎很激動憤慨,其同住之人反倒語氣頗為無賴,似乎不以為然。”
百姓貴族?秦國六國?變法亡國?
嘖嘖……
這可不像是武將會考慮的東西。
嬴政忍不住看向林阡,沒想到這還真是個可造之材。
但怎麼培養與用人,又成了問題。
畢竟那張良似乎對自己頗為仇視,對秦國也沒什麼好感,想要用他可沒那麼容易。
不過,張良畢竟還年輕,可以慢慢圖謀……
嬴政一開始是這樣想的,但架不住那群韓國貴族喜歡給他當助力啊!
就在此事發生後過去沒多少天,潁川郡(韓國)那邊便送來了一樁需要讓嬴政親自判定的案子——
因為其中一方,是以前的韓國舊貴族。
雖然韓國以前的貴族在失去私人武裝、大量奴隸與錢財後,大多日子過得連尋常百姓都不如,但千百年來養成的觀念與習慣卻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
就比如,仍有不少舊貴族自恃身份,不將以前的奴隸與百姓當人看。
在這期間難免發生衝突,進而發展為刑事案件。
這樁呈到嬴政麵前的案子,就是因此而來:某位舊貴族在失去爵位與財產後,仍舊不願放下身段參與勞作,甚至仍舊花錢大手大腳,連妻子最後藏起來的些許首飾都被他偷走變賣後花費一空。然後,他便第一次品嘗到了饑餓的滋味兒。
可這人餓肚子後不是想著賺錢買糧食,而是想著……搶劫。
當然,他自己並不認為是搶劫。
因為他搶的人,是他家以前的奴隸。
在奴隸沒有得到平民身份前,個人不能擁有私產,他賺取的所有錢財乃至於他本身,都是主人的財產。
所以那位舊貴族搶劫搶得理直氣壯。
可對方自然不願意啊,他如今又不再是奴隸身份,那些錢財也都是他自己賣力氣賺回來的。而且,他還有妻兒老小要養呢,怎麼可能讓以前對他動輒打罵的前主人搶走?
好在對方力氣足,沒有讓被酒色掏空了身體的舊貴族搶劫成功。
但同樣的,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也覺得自己以前雖然受了不少苦,卻也真的吃了舊貴族不少糧食,所以一番糾結後,到底沒有去報官。
然而男人顧念著舊貴族僅有的一絲“好”,舊貴族卻反倒懷恨在心。
舊貴族很快拿出所有積蓄買了包毒、藥,花錢哄騙了一個小乞兒說那藥隻會讓人腹瀉,讓他偷偷鑽進那人家中,給他們家中飲用水下了毒。
等到小乞兒察覺不對再次進去查看,一家七口人早就七竅流血而亡。
小乞兒嚇得驚恐大叫,驚動了男人的鄰居報了案。
按照秦律,這位唆使未成年殺人的舊貴族隻有車裂一個結局,但因為負責審理此案的官員是從以前的韓國貴族階層提拔起來的人——
這年頭知識被壟斷在貴族階層,普通百姓很難獲得識字的機會。
處理政務,總不能大字不識吧?
這人看過秦律,但因為本身是貴族階層,並不覺得舊貴族的所做所為有什麼不對,再加上韓國的貴族以前不是沒犯下過比這更嚴重的案子,但最後犯事兒的貴族仍舊什麼事兒也沒有,所以那位負責此案的官員一番糾結後,便將案子送到了鹹陽。
案子最後層層上遞,來到了嬴政麵前。
犯人,也送到了鹹陽牢獄關著。
此案的處理結果,極可能會影響到其他官員對那些前韓國舊貴族犯案後的判案結果,甚至可能影響到日後打下其他國家後,對那些舊貴族的態度。
嬴政能如何處理?
他秦國貴族犯下如此大罪,也隻能被車裂,難道一個區區亡國之奴還能獲得特權?
嬴政根本沒猶豫,直接判了車裂。
為了殺雞儆猴,他甚至讓人將鹹陽城內的所有前韓國舊貴族們全都帶到了行刑現場——包括韓王安,以及張良——親眼目睹那位舊貴族,是如何被處刑的。
一開始,張良看完行刑現場後,隻覺得秦律嚴苛。
但很快,他得到了一個消息——
被毒死的一家七口人其實並非所有受害人,他留在新鄭的家人,在此事後和其他舊貴族一起被群情激奮的老百姓包圍了起來,不少人甚至蠢蠢欲動地想要將他們這些舊貴族弄死償命。
直到嬴政的判決傳回韓國,激動的百姓才終於散去。
但凡結果不如意,張良那些手無寸鐵的親人們怕是隻能落得慘死下場。
回過神來,張良全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