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心·==
大梁城牆坍塌之前,便已經有不少百姓發現了河水從縫隙慢慢滲進了城中,積少成多之下,大梁城內也有了高度達到成人腳踝的河水。
彆說是見多識廣的達官貴人們了,就算是老百姓發現這種狀況後也知道大事不妙。
但秦國的軍隊就在大梁城外的山坡上駐紮死守,根本不給魏國權貴們任何逃跑的機會。隨著河水滲入城內越來越多,意識到距離城破已經不遠的老百姓紛紛收拾好家中糧食財物,全都放到了桌上、榻上,甚至是自家房頂之上,平日除了做飯、睡覺與如廁等不得不下地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不落地。
等到河水褪去大半,王賁帶兵衝進大梁城中之時,便目睹了大半百姓都坐在屋頂的場景。
王賁隻看了一眼,命手下士兵仔細看住魏國貴族與官員們,不要讓他們帶著錢財跑了,對老百姓的行為倒是沒有半點兒阻攔與約束。
倒也不是不想攔——
人口才是一座城市最珍貴的財產,王賁並不希望大梁城的百姓們在城牆坍塌後四散而逃。
可城牆都沒了,他們根本就攔不住零散不成隊伍的百姓,索性乾脆不管。
王賁帶兵衝進魏王宮,將站在宮門口的魏王抓了起來。
之後又帶人將其他王室宗親和達官顯貴們抓住,一並關進了魏王宮,王賁這才騰出手來關注城中的百姓。
他原本以為,百姓中就算有人留下,人數也不會太多。
但讓王賁意外的是,等他離開魏王宮,卻發現所有百姓都帶著行李擠擠挨挨地站在魏王宮門口,看起來密密麻麻,魏王宮前的空地根本就站不下,完全不像是少了許多人的樣子。
而他的副將就站在百姓麵前維持秩序,吼得聲音都嘶啞了。
王賁:“???”
他有些吃驚地叫來副將:“這是?”
副將也是一臉夢幻:“之前將軍不是說了不要多管百姓的去處,若有人想跑也不要阻攔?但卑職發現百姓們大多坐在房頂,還帶了許多財物,不大好下來,便派了幾隊士兵去幫忙將他們從房頂接下來。”
“本來之後就沒打算多管了,可沒想到,那些百姓帶著財物從房頂下來後不但沒有逃跑,反倒拉著我們的士兵詢問……”
“詢問什麼?”
“詢問秦國接手大梁城後,他們是不是也能種土豆和玉米了。”
王賁:“……”
他愣了下,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話才好了。
這事情走向完全出乎了王賁的預料,即便是打了大半輩子仗的父親王翦,也不曾與他提過這樣的事。
副將茫茫然回頭看向王賁:“將軍,我們該如何處理這些百姓?”
王賁定了定神,沉思良久後開口:“讓不願離開的百姓先回家好生待著,等我們將這些個貴族的家產與奴隸等信息登記清楚後,會馬上給他們登記造冊。”
“今年已經過了春耕,且秦國去年遭了災,許多盼著拿到玉米和土豆的秦地百姓都隻能空歡喜一場,所以今年上半年恐怕沒辦法讓他們種植土豆玉米,下半年倒是有機會從鹹陽借一些土豆來種。”
頓了頓,他又道,“魏國地勢平緩,有不少平原。我之前聽穀豐侯提及,棉花最好在地勢開闊與陽光充足之地種植。經過去年與今年的種植,明年僅是潁川郡,恐不能將所有棉花種子種完,到時候魏國應當能有機會種植棉花。”
副將眼睛一亮:“若如此,那可太好了。”
王賁失笑:“不隻是土豆與玉米,前年種了一茬兒紅薯,去年又種了兩茬兒。紅薯與土豆玉米類似,並未因旱情受到太大影響,今年已經推廣到了好些郡縣。若今年風調雨順,許是今年下半年他們就能種植紅薯了。”
副將看了眼四周空曠的農田,心情好受了不少:“若下半年能種紅薯,卑職就不用太過愧疚了。”
打仗的時候自然無所不用其極,可戰爭結束,看著滿目蒼夷的城市與受到牽連的百姓,一般人還真難不受一點兒觸動。
王賁笑著拍了拍副將的肩膀:“你既然掛念百姓,便親自去和他們說清楚吧。”
說完,自己便轉身回了魏王宮。
副將則走到百姓麵前,將王賁之前告知的消息全說了出來。
但可能是紅薯與棉花都還不曾在秦國大範圍種植,其他各國都不曾聽到消息,所以大部分百姓都不太明白紅薯與棉花是什麼,仍一直拉著副將問土豆玉米。
副將趕緊解釋紅薯也是一種高產糧種,而棉花則可以紡織布匹。
副將能看出百姓們對這兩種作物並不十分信賴,但意外的是,他們竟然在最後都默契地選擇了相信。
這又一次出乎了副將的預料。
一番打聽後才知道,百姓們會知道土豆玉米的存在,是因為城中貴族在去年就從秦國弄回來了一些,種在地裡後獲得了大豐收——
這也是秦國預料到了的事情,畢竟攤子鋪大了,就不好再如之前一般嚴格把控每一粒種子的去向。
知道了土豆玉米的存在,大梁城的百姓便對秦國多了幾分好奇。
也是巧了,魏國有不少前往秦國做生意的商人。
這些商人一開始是衝著秦國的便宜布匹去的,但秦國賣給外地人的素色棉麻粗布價格幾乎是秦人的十倍,這價格一漲上去,素色棉麻粗布根本就沒了賺頭,反倒是價格隻漲了一倍的印花布買下來倒手後仍能賺取不少錢財,所以這些他國商人便隻願意倒賣印花布。
但不買便宜布,他們帶去的錢財就花不完,難免在秦國境內逗留一段時間采購其他有利可圖的商品。
然後,他們便聽到了張良編寫來歸攏人心的小冊子——
小冊子落在嬴政手上後,以他性格,當然不會束之高閣,反倒第一時間就交給了王綰李斯,讓他們先放下手中字數過多的書籍,先將小冊子的模板做出來。
小冊子上多是一些小故事,內容多,字數卻少,雕刻成模板自然更容易。
於是不久,秦國的第一本紙質樣書便出現在了嬴政的案頭。
嬴政點頭後,小冊子的內容便開始大量印刷,並在極短的時間內送去了秦國各地,同時命人在各地給百姓宣講上麵的內容。
大字不識一個的老百姓可不懂這小冊子的真正作用,他們隻是覺得——
這上麵的故事真好聽、真有趣啊!
這年頭連貴族都沒多少娛樂活動,更何況老百姓?能有人專門給他們講故事,都不用催的,每天幾乎是剛到了各地官吏宣講小冊子的時間,隻要有空,老百姓便會提著小馬紮來到府衙門口聽故事。
有那家境寬裕的,甚至還會帶上一些小零嘴兒。
官吏們對百姓們這種“找樂子”的心態相當無奈,卻又高興於百姓們的積極態度,最後大多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這樣的景象落在商人眼裡,就變成一個想法——
官吏們講述的故事,有利可圖!
就連官吏們手中那薄薄的奇怪小冊子,落在商人們眼裡,似乎也變成了錢幣的模樣。
商人中有人見識好,聽得多了自然窺見了小冊子上故事背後的真意;有些隻看到了小冊子可以帶來的利潤,而根本看不到這背後的危險。
但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找秦國的府衙購買小冊子。
嬴政得知此事後:“……”
有人願意主動幫他在秦國之外的地方做宣傳,嬴政怎可能拒絕?
他甚至特意給商人們降了價。
若不是想要小冊子的商人太多,直接免費贈送他們也不是不行。
然後這些商人們拿到小冊子回國後,便如秦國官吏般,專門找了個固定的地方宣講小冊子上的內容。
當然,他們是要收費的。
可故事這種東西但凡有人聽過就能轉述給其他人聽,價格本就不可能定太高,所以買到小冊子的商人給故事的定價,多半是一錢就可以聽一個月。
這價格怎麼也算不上貴,隻要不是家中窮得揭不開鍋的人家都拿得出這錢。
於是魏國也出現了與秦國相似的場景。
而因為百姓花了錢,為了“不吃虧”,每天隻要有人講故事,他們都會風雨無阻跑去聽。
大梁城的百姓同樣如此。
據當地百姓說,他們聽那些故事都聽了快一個月了,好多故事都能倒背如流。
所以……
大梁城的百姓,對秦國的好感度那是相當的高。
王賁:“……”
他趕緊將這消息傳回了鹹陽。
==·求情·==
嬴政真沒想到,這小冊子的效果竟然這般好。
雖然其中土豆與玉米起到的作用更大,但小冊子中故事的作用同樣不容小覷。
嬴政叫來王綰李斯,命他們參照張良的小冊子,再編撰一些有著相同效果的小冊子出來。
鑒於百姓更愛聽故事,他還特意叮囑王綰李斯:“你們挑選案例之時記得選一些事態發展更曲折離奇的,老百姓的經曆也記得挑前後相差更大的。若有不懂之處,將潁川郡的張良調到鹹陽幫忙也行。”
王綰李斯再沒有不願意的,從宮中離開後便找來小冊子的內容進行了更深的研究。
但可能他們常年生活在秦國,對許多事情早已習以為常,反倒不如張良嗅覺敏銳,是以在編撰出一個同等體量的小冊子後給人看完,卻發現效果不如張良親自寫的那個好後,王綰便直接下令將剛當上郡丞不久,還沒來得及升任郡守的張良給調到了鹹陽,擔任自己的屬官。
張良完全沒想過隻是一個小冊子,就讓自己從地方直接進入了鹹陽中樞。
畢竟,他如今不過二十幾歲而已。
張良感念嬴政與王綰的信重,乾起活兒來愈發賣力,很快就與王綰李斯等人編纂出了十來個小冊子。其在這過程中展現出的能力成功吸引了王綰的注意,進而經過一番考察,選擇了將其帶在身邊主動培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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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魏國的這場仗不但比想象中更容易,接收魏國的百姓與土地也遠比接手其他國家的時候容易。
是以將將到了六月份,秦國就得以騰出大半人手忙活土豆與玉米的收獲了。
之後還有紅薯藤的扡插種植,以及棉花的收獲,忙完之後還有五穀的收割,就這麼不停歇地忙到了七月,秦國上下才終於騰出手來。
……
收獲棉花後,林阡便從潁川郡回到了鹹陽。
不過休息了兩日,林阡便到了治粟內史的府衙報道,而後便陷入了秋收賦稅的賬冊整理當中。
等將賬冊整理完畢,又到了紅薯收獲的時候。
今年沒有乾旱影響,紅薯毫無意外地獲得了大豐收,加上之前收獲的土豆與玉米,除了剛並入秦國版圖的魏國與楚國部分地區,其他地方基本可以實現糧種自由了。
但正因為魏國與楚國部分地區仍舊缺少糧種,所以其他地方的百姓若有多餘的土豆玉米等,仍舊沒有當做糧食一般消耗,而是全賣給了官府為自家添了一大筆進項。
官府拿到這些糧種後,立刻將其送去了更多地方,如大梁城便分到了不少糧種。
而棉花種子,更是早早送到了大梁等平原地區。
這些地方的百姓本就對秦國有好感,如今聽聞秦國原本的郡縣都不曾得到棉花種子,自己就先得到了,對秦國愈發有歸屬感,對一向形象不好的秦王嬴政也生出了幾分愛戴。
……
魏國的接收沒給秦國帶來多少麻煩,秦國百姓又已經徹底騰出手來,於是朝中上下便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放在了楚國身上。
任誰都知道,秦楚之間必有一戰。
而這場仗越早打對秦國越好。
但就在這個時候,林阡突然聽到消息,說是扶蘇在楚夫人的宮殿前跪了大半天,最終因體力不支暈了過去。而扶蘇的妻子王芸得知此事後勃然大怒,帶著武器衝進鹹陽宮大鬨了一場,直接將楚夫人給氣暈了過去。
林阡當時正在處理公務,本來不知這個消息。
還是從外麵回到府衙的治粟內史擔心林阡什麼也不知道就回宮,會不小心觸怒嬴政,這才特意來到她辦公的地方將這事兒告訴了林阡,好讓她有個心理準備。
林阡得知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後,整個人都懵了。
這楚夫人……
林阡深吸一口氣,隻覺得她身上帶了幾分趙太後的特質。
等從治粟內史府衙回到宮裡,林阡第一時間去給嬴政請安,然後毫不意外地發現,他麵色青黑、眼神凶狠,似乎隨時都可能擇人而噬。
林阡嚇了一跳,瞬間四肢發涼。
嬴政看著林阡頭頂那抖如篩糠、眼神驚懼的小號林阡,再看麵色慘白,與小號林阡似乎也沒什麼差彆的林阡,不由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許久後才再次睜開了眼睛。
林阡見狀放了心,頭頂小人更是瞬間癱倒在地,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
那小號嬴政似乎想要上前安慰,卻被小號林阡一把推開,還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抽出一塊黑布,刷一下蓋在了小號嬴政身上,將其籠罩得嚴嚴實實。
小號林阡這才一臉後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啪嘰一下,又倒在了地上。
【我的天,嚇死我了!】
嬴政:“……”
嬴政忍俊不禁,看向林阡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溫度:“往日不是都要在傍晚才能得空回來,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回了宮?”
林阡回神,答道:“聽聞宮裡出了事兒,秦內史特意將我的工作分了一部分給同僚。”
嬴政愣了下,心情瞬間跌到了穀底。
心情一不好,他臉上就難免帶出來幾分情緒。
但許是從嬴政方才的反應中明白他不會遷怒自己,林阡這次並未被嚇到,反倒繼續問他:“聽聞扶蘇暈了過去,不知如今可好?”
嬴政眼神變得冷漠起來,若繼續追究,就會發現其冰寒之下藏著滿滿的失望:“無事,禦醫看過了,雖然如今尚未蘇醒過來,卻也沒什麼大礙,休養幾日便好。”
他不願多提此事,潦草交代一句後便轉移了話題:“說來張良已得了王綰看重,看他樣子似乎先要將其當做繼承人一般培養,最近日日都帶在身邊,難免惹眼了些。寡人原本以為他與馮劫會起衝突,卻不想他將兩人關係處理得不錯,竟引得馮劫也對其傾囊相授,倒真是個人才。”
林阡看了嬴政一眼,笑著附和:“畢竟是能青史留名之人,總是有幾分真本事。”
嬴政又問了幾句秦楚之戰相關的問題,之後便不太提得起勁兒,胡亂與林阡一起用了晚膳便讓她回偏殿休息了。
林阡從主殿出來,走了幾步,便見蒙恬滿臉憂慮地迎了上來。
她愣了下,停下等著蒙恬。
誰知蒙恬走到林阡麵前,竟沒在第一時間說話,反倒衝著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林阡沒忍住,打趣了一句:“經常歎氣的人容易老哦。”
蒙恬一頓,苦笑著看著她。
林阡無奈:“你有什麼話直說,這麼看著我還挺滲人的。”
蒙恬衝著她拱手,而後將人引到了偏殿門前。又看了眼主殿方向,這才幽幽開口:“今日扶蘇公子於楚夫人宮殿門前跪了幾個時辰,而後體力不支暈過去一事,夫人應當已經聽說了吧?”
林阡點頭:“確實聽說了。但……”
她瞟了蒙恬一眼,提醒道,“雖然聽說了,可你若想請我去找陛下求情,還是儘早打消想法為好。陛下因此事氣怒難當,方才我剛進門差點兒沒被嚇得摔倒,可不敢再去觸陛下的黴頭。”
之前過年時幫扶蘇,一則因為她當時就在偏殿,若扶蘇出事兒自己也逃不了責任;二則當時天寒地凍,她也確實擔心扶蘇因此落下什麼毛病;這第三嘛……
也是因為嬴政當時並不知情,所以她可以自行處置。
可此事嬴政已經知情,且明顯不希望她插手,她與扶蘇之間到底不過幾麵之緣,即便對其頗有好感也不至於為其惹怒了嬴政。
蒙恬趕緊搖頭:“我自己都不敢去找陛下求情,又怎敢勞煩了夫人?”
他頓了頓,又歎了口氣,“我是想,能否請夫人去找楚夫人說說情,讓她……”彆折騰了。
林阡訝異地看著蒙恬:“找楚夫人?”
蒙恬點頭。
林阡頗有些哭笑不得:“但我與楚夫人從未說過話,她怎可能聽我的?”
蒙恬也是病急亂投醫了,聞言搖搖頭:“倒也不需要夫人達成何種目的,隻是希望您告知楚夫人扶蘇公子的處境,不管她之後會如何選擇……我也算是為扶蘇儘了一份心。”
林阡愣住,想起蒙恬與扶蘇確實關係不錯,心中頓時明了。
不過……
她念在蒙毅多年負責自己安全的份兒上,多嘴提了一句:“陛下對後宮其實淡淡,楚夫人再會折騰也不見得能讓陛下看入眼中。陛下此次會生氣,根本原因應還在公子扶蘇身上。若公子扶蘇自己分不清輕重,即便楚夫人不作妖了,陛下對公子扶蘇的態度怕也難有回轉餘地。”
蒙恬懵了,似是從未想過這般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