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逝(2 / 2)

秦姝平靜:“好巧哦,上個月在我的努力下,買賣同罪的法案成功通過。男方一家都進去了,女方攜家產連夜逃走,我們與警方合作後還順便拔起一條非法產業鏈,死了大概一百來個人販子。”

白無常釋然道:“那就沒錯了,他們口口聲聲念叨的就是你本人。多少鬼魂在地獄裡磨刀霍霍,咬牙切齒地盼著你死呢。”

秦姝突然覺得有點發慌:“姑且問一下,地獄裡有勞動保障合同嗎?尤其是安全保障的這方麵……親親!你們要保證鬼魂的人身安全啊親親!”

白無常無奈道:“親親,是這樣的呢,我們的確有禁止私鬥的條例,但問題是恨你的人太多了,說成千上萬都不誇張,我們隻怕管不過來……”

正在白無常和秦姝就“地獄究竟管不管私下報仇”一事極限拉扯的時候,黑無常手中的鎖魂鏈忽然憑空震響三聲,金石鏗鏘,宛如劍鳴。

說來也奇怪,鎖魂鏈一響,之前還說“必須等所有前來吊唁的人都離開後秦姝才能離開”的黑無常,仿佛接到了什麼無聲的通知似的,飛快改了口,聲音冷肅:

“時辰已到,新魂啟程!逝者秦姝,起——”

刹那間陰風大作,攜著忘川河水氣息的風自洞開的鬼門湧出,將秦姝托起,冰冷的鎖魂鏈宛如黑蛇般扭動著纏上了她的頸間。

那一瞬,秦姝聽到鬼門的彼端,有千千萬萬惡鬼得償所願的惡毒尖笑聲。

一般到了這個流程,饒是之前表現得再怎麼鎮定的人,也會兩股戰戰,心生恐懼;更有甚者,涕淚橫流,醜態百出,甚至不惜許以兩位鬼差金山銀山,隻求再延長片刻陽壽。

然而秦姝的臉上卻半點害怕的跡象也沒有,隻收斂起了之前所有玩笑的神態,悵惘低歎一聲:

“可惜,可惜。三年之功,終究不足。”

這一歎過後,她再不多說什麼,隻低下頭將長發高高挽起,儼然與她之前三年外出時的狀態一樣,仿佛要奔赴的,不是死亡,而是與往日一般無二的工作而已。

下一秒,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向那扇黑黢黢的門扉的神情,竟有種一去不返的決絕,鐵一般的剛強與堅硬。

純黑的鎖鏈與她素白的膚色相映之下,便愈發有種冰雪般純粹而寒涼的美了,饒是心智最堅定的兩位鬼差,也一瞬間有了這般錯覺:

她的眼神宛如出鞘的絕世寶劍,能斬斷世間一切醜惡與不公的命運!

在秦姝的這般氣勢之下,之前還在跟秦姝談笑風生的白無常對她說話的聲音都弱了幾分,婉婉勸道:

“秦姝,再看人間最後一眼吧,你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

於是秦姝依言回頭,看了自己的靈堂最後一眼。

她第一眼看見的,是被紅旗包裹住的冰櫃,長旗色如朝霞,烈烈如火;第二眼看見的,是自己在滿室金菊簇擁下的遺像,黑發高挽,眼神沉靜;最後一眼看見的,便是由書法大家送來的一幅挽聯,長長的白絹上墨跡淋漓,宛如泣血:

秦君長逝,蘭摧山傾。珠沉圓折,玉碎連城。

日月失色,山河頌名。千年萬歲,猶有悲聲。②

前來祭拜她的人,全都是受過她的恩惠,聞過她的美名,自願前來為她送行的群眾。不需要花錢買“孝子賢孫”,不需要單位點名派出“觀禮群眾”,便有萬人空巷,扶靈相送。

哀哀哭聲不絕於耳,嫋嫋香煙隨風數裡,朗朗鐘聲悠長綿延。遺體告彆儀式看來還要再持續一日,因為根據網上的請願數量可知,還有不少人正在路上,緊趕慢趕,隻想見她最後一麵。

隻可惜秦姝再也看不見了。

她迎著惡靈們愈發猖狂的笑聲,逆著冰冷刺骨的陰間寒風,一甩長發,大踏步向前行去,說走就走,再不看身後一眼,端的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瀟灑性子,倒是把兩位因為接到了閻羅大王的臨時通知而震驚不已的鬼差都落在身後了。

——也幸好秦姝走得快。

否則根據她明察秋毫的本領,在聽到黑白無常兩位鬼差的嘀咕後,就能推斷出自己命不當絕,還能實打實地體會一把什麼叫“我上一秒都做好去地獄的準備了,結果下一秒就活了過來,搞得我之前的慷慨赴死很中二”的尷尬。

在秦姝聽不到的地方,黑白無常在互相咬耳朵嘀嘀咕咕。

白無常問道:“就是她了?你好好確認一下再鬆手。”

手執鎖魂鏈,因此率先接收到閻羅大王的臨時通知的黑無常難得多話一次:

“華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婦聯主席,上任三年後過勞猝死,德高望重,人民愛戴,沒錯,就是她。閻羅大王特彆通知,說她命格貴重又功德圓滿,命簿寫不全這種人的命數,她的轉世重生相關事宜不必走地獄的流程,地獄拘不住她這種人,直接鬆開鎖魂鏈就行,看她飄去哪裡,就是哪裡需要她。”

白無常一邊看著黑無常鬆開鎖魂鏈,一邊發散思維突發奇想:“這話說的,要是她飄去了天庭,難不成就是上麵需要她了?”

這個推測實在太超規格了,就連向來鐵麵的黑無常都被這個猜測逗得乾巴巴笑了兩聲:“怎麼可能呢,哈哈。”

白無常:“……是啊,怎麼可能呢,哈哈。”

兩人沉默對視了三秒鐘後,突然齊齊探出頭去看向鬼門的方向,隨即發現了一個讓他們震驚不已的事實:

他們剛鬆開鎖魂鏈,秦姝的魂魄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這顯然是很不正常的現象!

生魂投胎,隻要投的這胎還在人間,就多多少少都帶著點鬼氣,能被身為鬼差的黑白無常追蹤到最後一秒,直到真正降生在人間,才可以從“鬼”,真正轉變成“人”。

正因如此,《聊齋誌異》《子不語》《搜神記》等多部華國鬼神誌異中,才會有數不勝數的“投胎轉世後尚且記得前生”的故事。這些故事的時間跨度和地域跨度奇大,本質卻始終如一,這便是新鬼直接投胎的後遺症。

可眼下,秦姝的魂魄竟已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一乾二淨,如泥牛入海般全無蹤跡,就好像從來麼有存在過這麼個人似的,真是天知道她投胎去哪兒了。

黑白無常麵麵相覷,氣氛一度十分尷尬,最後還是白無常拎起了同僚手中空空如也的鎖魂鏈抖了抖,在一片叮鈴哐啷聲裡感歎道:

“閻羅大王在上,這姑娘不會真飄去天庭了吧?”

——很顯然,白無常不僅“笑口常開”,烏鴉嘴也挺常開的。

——不,這甚至還不能算是烏鴉嘴,因為比起墜入地獄和人間轉生而言,投往天庭可真是個一等一的絕妙去處。

秦姝上一秒還在心裡盤算,到了地獄後怎麼對付那些對自己恨之入骨的惡靈,下一秒就忽然感覺脖子上的鎖魂鏈一鬆,同時她腳下一空,宛如從萬丈高樓墜落的、極為可怖的失重感,便與潮水般湧來的黑暗一起吞沒了她。

秦姝對天發誓,她在那片黑暗裡最多也就降落了五秒鐘;但她再一睜眼,周圍的環境險些讓她驚呼出聲:

她這怕是不止墜落了五秒鐘,是在空中降落了五百年吧?

周圍景色端的是仙氣縹緲,非凡塵能有。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人跡希逢,飛塵不到;閬苑瓊閣,桂宮柏寢;層樓疊榭,氣象恢弘。③

不僅如此,秦姝還沒來得及照照一旁的潺潺溪水,看一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像無數穿越劇本那樣據此判斷出自己所處的朝代,社畜的本能就呼喚著她率先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雙手:

她的手裡,捧著一卷展開來的明黃絹帛。

雖然絹帛上的字是對外行人而言十分難懂的大篆,比起後世的簡體字來,更像是古奧又靈動的圖畫,可秦姝不知為什麼,竟是半點障礙都沒有地讀懂了這道旨意:

“令放春山遣香洞警幻仙子,掌離恨天太虛幻境,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世俗之女怨男癡。”④

秦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