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界(2 / 2)

秦姝對引愁金女複雜得能擴寫成三千字小作文的心理活動完全不知情,繼續按照她一貫的作風,對下屬解釋自己的動機、考量和行為,好增進對彼此的了解,有利於日後辦起事來事半功倍:

“我剛來太虛幻境時便說過,從此之後,我便是全新法度。”

“什麼春秋筆法、粉飾太平、一貫如此,在我這裡統統行不通。行善事的要受褒獎,做惡事的當然也要千刀萬剮、墜入阿鼻。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理應如此。”

她望著引愁金女愈發震驚的眼神,無奈地笑了笑:

“你不會以為我之前說的都是場麵話吧?我說過要在太虛幻境裡樹起勤政新風,要為被誆騙威逼、被凡人折辱的受害者討公道,要一力扛下此事、不讓你們吃掛落,以上種種,我都能說到做到。”

引愁金女:不不不我從來沒有懷疑秦君這些話的真實性,隻是我總覺得按照三十三重天的一貫作風,想要做到這些事情,怎麼說也要花上個百八十年才能初見成效……誰能想到秦君上任第一天,就雷厲風行到此等地步,真是卷中卷、王中王,一人更比十人強!

引愁金女沉思片刻,堅定開口,對秦姝表忠心道:

“既然秦君已有謀劃,我便不再多言,平添累贅。秦君下凡期間,我三人定守好太虛幻境,免除秦君一切後顧之憂,請秦君放心。”

秦姝得到了這句保證後就不客氣了,立刻對引愁金女招了招手,吩咐道:“既如此,你且附耳過來,我有要事交代你們。”

兩人密談一番後,引愁金女的神色愈發震驚,最終對秦姝深深一拜,正如她的那兩位同僚對秦姝所做的那樣,聲音裡都帶上了些許顫抖:

“……秦君算無遺策,引愁金女拜服。既如此,謹遵秦君吩咐!”

諸事已吩咐完畢,秦姝便不再猶豫。

她起身拂開明珠垂簾,任由光澤瑩潤的珍珠敲擊出泠泠的聲響,一腳穩穩踏在十香金車的精巧欄杆上,束起裙擺,高挽長發,帶著些鼓勵和寬慰的意味拍了拍引愁金女的肩膀,隨即對著那暗黑無光、巨濤洶湧、萬裡無垠的灌愁海,毫不猶豫便一躍而下——

刹那間,人界罡風驟起,星辰失色;天地驚變,雷聲隆隆。

密林沼澤中的精怪,駭得是麵如土色,以為是自己作惡多端,搞得天劫提前降臨;山川洞府裡的散仙,驚得是心寒膽落,心想這是哪一位大能者私自下界,怎麼搞出這等大陣仗來?難不成是人界要起刀兵,動征伐,這才先遣神靈下界來觀察觀察麼?

先不提這一晚,多少人界生靈被天生異象嚇到徹夜難眠;總之次日,一則驚天消息便傳遍了三十三重天,讓今日的人間異象得到了合理解釋。

這道消息委實太驚人了,再加上昨日的天象過分駭人,因此,就連人間消息靈通的散仙都聽聞了這件大事,而楊戩駐紮的灌江口自然也不能例外。

楊戩剛剛操練完畢麾下一千二百草頭神,便聽得傳令官疾步行來,匆匆一抱拳,速速稟報道:

“報——三十三重天傳來訊息,道是那太虛幻境之主,警幻仙子秦姝,思凡下界去了!”

在一旁收拾兵器的梅山六兄弟聞言,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後,紛紛笑著調侃了起來。

不過這幫人真不愧是能跟楊戩拜把子的好兄弟,在麵對“美貌女仙思凡下界”這麼個問題的時候,也沒讓話題往風流八卦的方向跑,真是好一群筆直筆直、絕無歪心的鐵打的正經漢子:

“怎樣,大哥,那警幻仙子果然是個肩上能跑馬、拳上能站人的威武神靈麼?”

“哎喲,這話是怎麼說的?隻有這點?我分明記得大哥還說她定有威風凜凜的法相,迎風一搖就能身高萬丈,還想和人家比武來著。大哥,你們到底比武了沒?”

“大哥明明說好能去月老殿給我們帶個結義姊妹回來的,怎地空著手回來了?”

楊戩好一張如玉俊麵被揶揄得微微泛紅,連連擺手叫他們噤聲,不可胡言。康、張、姚、李四太尉見了,既忍俊不禁覺著精彩,又想著剛剛的傳令官通報,便上來岔開話題道:

“雖說思凡下界有違天條,但依我之見,終究也不是什麼大事。天地初分,陰陽相生;男歡女愛,鳳友鸞交,本是天經地義。隻可惜三十三重天規矩太嚴,倒有些苛待人。”

“的確規矩太嚴!我前些日子要去北鬥那邊給兄弟們批點新兵器下來,可他們非說天河那邊的織女近來要往淩霄寶殿送織錦,為了避嫌,讓我晚幾年再過去。”

“大哥昨晚回來的時候,還在和我們說月老殿裡有多清閒,我就真真納悶兒了,怎地放著天界這麼多適齡婚配的男女不牽線,反倒去禍害天孫娘娘?”

“不說了不說了,天孫娘娘的事畢竟是陛下家事,咱們大哥和那邊關係不好,張不開這個嘴,不說了……說說那位警幻仙子吧。你們畢竟相識一場,有些情分,大哥,你不去照看她些?”

楊戩沉吟良久,緩緩道:“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

他向來是個言出必行、舉止得當的人,很少說這種模棱兩可的話。這可算是把梅山六兄弟的興趣都激起來了,一疊聲地追問他“大哥何出此言”,結果楊戩的嘴嚴得很,愣是沒對這幫結義兄弟吐露半個字出來。

梅山六兄弟沒能打聽出消息來,倒也不氣惱,玩笑道:

“大哥如今也有自己的心事了?這可真是稀奇。”

“要我說,大哥這些年來過得未免也太端方雅正了,累得很,還是這樣有自己的盤算,才有點真真活著的意思。”

“大哥,你要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的話,去找警幻仙子問一問不就得了?聽你的言語,那也不是位難相處的主,和不乾實事的三十三重天的神仙們不一樣,肯定能和大哥說得上話來。”

楊戩心想,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貿然詢問。隨意乾涉詢問他人事務的,不是長輩,便是親眷。他們不過一局棋的緣分,何至於此呢?

可不知為何,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之時,在他腦海中一並浮現的,是秦姝的眼神。

他在月老殿前沒等多久——或者說,考慮到他“玉帝外甥”的身份,也沒人敢讓他等太久,彆人下界要辦上一年的手續,換他來,隻消動用母親的信物,就能來回暢通無礙——可在見到秦姝的那一瞬間,他竟覺一百個、一千個年頭,都在秦姝提裙走下十香金車時,漫不經心投來的那一眼裡飛速而過了。

真要比較起來的話,其實秦姝的衣著打扮在三十三重天一乾爭奇鬥豔的神仙裡,樸素到都有些清寒的地步了。她不妝不飾,未敷脂粉,容色姝麗,長發以墨玉簪挽成高髻,一身玄色長裙愈發襯得她膚光勝雪,清貴逼人。

而當她向佇立在月老殿殿外的楊戩投去眼神的那一刻,大名鼎鼎的二郎顯聖真君,一瞬間竟有種魂魄震蕩幾欲飛走、五臟六腑都仿佛被好一桶雪水蕩滌了個清涼寒冷的感覺:

在充滿靡靡雲霧的三十三重天裡,這位新生神靈的眼神,宛如一把雪亮的利劍,出鞘之時,能刺破一切舊例與不平。

哪怕後來,她垂下眼睛,收斂鋒芒,言笑晏晏地請月老和引愁金女手談,說是“賠罪”的時候,不管那時的秦姝看起來多麼柔婉溫和,楊戩心中也始終記著這個能讓人背後發寒的眼神:

這樣的一位俊傑人物、難得英才,真會在被月老“指點”過人情世故後,就心甘情願,墜入三十三重天掙不開、解不脫的泥沼中麼?

抱著這樣的疑問,向來不願與三十三重天多打交道的楊戩,短短兩日內便二度造訪月老殿,對著匆匆迎出來的月老詢問道:“月老殿上一切都好?”

“都好都好,多謝真君掛念。隻可惜秦君不在,哎,否則的話,還能一踐昨日手談之約。”月老遺憾地搖了搖頭,發出半真半假的一聲歎息:

“她若是動了凡心,不知看上哪位真君仙尊,隻管來找我要紅線便是,怎麼能私跳灌愁海下界呢?依我之見,秦君這次回來,可有的罰要受嘍。”

楊戩姑且應著他的這番話,和月老作麵上交談,但前額的天眼微微開了一絲,那隻能窺破矯飾、粉碎偽裝的天眼,一下子就精準地看見了無數根紅線中缺失的一縷——

天孫娘娘,織女雲羅的紅線,失竊了。

於是他欣然一笑,心想,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