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程(1 / 2)

就連秦姝上輩子擔任婦聯主席的時候,工作起來也不是一帆風順的;更彆說她還沒升職到這個位置、還在基層工作時,常常遇到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問題。

在所有的問題中,最可怕、最棘手、最難處理的,不是要和窮山惡水裡那幫草菅人命的刁民鬥智鬥勇,而是“被害者不願接受來自外界的幫助”。

她能對著麵目可憎的加害者,毫不猶豫地使出法律武器和物理意義上的武器,把這幫人敲得惡有惡報、遍體鱗傷、死無全屍,卻在對著怯弱的、被洗腦到不敢反抗的被害者的時候,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

甚至有一次,秦姝去解救某位飽受家暴之苦卻不敢反抗、最終還是靠街坊鄰居看不過去了幫她報警的婦女的時候,她的丈夫一見全副武裝的警察就軟了骨頭,垂頭喪氣被拖走;然而這時,這位婦女突然就像是打開了什麼開關似的,當場撲通一聲狠狠跪下,抱住了秦姝的大腿,苦苦哀求道:

“秦小姐,你不要處罰他,你讓警察把他放了吧……我們一家人的生計全都在他身上,你要是處罰他,就是斷了我和我兒子的生路啊!”

周圍的街坊鄰居一聽,紛紛指責這女人拎不清。有性子急的人還挽袖子上前,把她從地上拖起來,一邊拖一邊反駁:

“你這話說的,你有手有腳,做什麼生意不能活?難不成自己一個人就沒法過了?你看看你身上,哪裡還有一塊好肉?也不怕被你老公活生生打死!”

“你也知道,來的是秦姝!她從來都是說到做到的大好人,你不用害怕什麼,隻管跟她說,我就不信你老公以後還敢動你一根指頭!”

這位麵容枯槁的婦女在此刻卻爆發出了驚人的力氣,掙脫了好心人攙扶的手,又一把抱住了秦姝的小腿,把滿臉的眼淚鼻涕都擦到了她的褲子上,撕心裂肺地哀嚎道:

“就算被打,那也是我的命啊!歸根到底,我和我老公的事是家事,夫妻之間的口角,忍一忍就過去了,你們非要鬨到這個程度,是要逼死我才開心嗎?非要讓我丟臉……丟臉到這個地步,你們就高興嗎?”

周圍的街坊鄰居們麵麵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陣駭人的沉默在圍觀人群中擴散開來。在這令人心寒的靜寂中,秦姝一開口,便如刀劍錚鳴、清泉激越:

“犯罪行為麵前,無家事,無小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請你冷靜……”

然而這句話就像是點燃了什麼導火索似的。這女人見秦姝油鹽不進,一定要處罰自己的丈夫,於是她上一秒還跪在地上,抱著秦姝的腿又哭又叫;下一秒就從地上跳了起來,張牙舞爪地就要去扯秦姝的頭發,用指甲摳秦姝的眼睛,好一副市井潑婦耍賴鬨事的模樣:

“你怎麼能理解我的心情?你這個沒人要的剩貨,愛管閒事的八婆,隻會說風涼話的人上人!你沒老公,怎麼知道我們有家的女人的苦處?!我都說了我不要緊了,你們為什麼還要抓他?要是這件事傳出去,我和我兒子還要不要臉,做不做人了?”

秦姝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枯瘦的手腕,鉗製得她半分動彈不得,這才險險從撒潑打滾的女人手下保住自己的眼睛,不至於“因公負傷”。

她向來以口才利落、執法公正、雷厲風行聞名,可眼下,秦姝靜靜站在原地,竟半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麵不改色地看著那雙粗糙的、皮膚布滿褶皺的手,離自己的眼球隻有一厘米之遙,緩緩地眨了眨眼。

那一瞬,秦姝的目光突然變得十分茫然又遙遠。

她看到了自己在強硬處理此事後,會被這位憤怒的婦女舉報到險些停職查看的未來;看到了這件事引起的小範圍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的憤然,卻很快便平複了下去,再沒人給秦姝打抱不平。

她恍然間看到,如果自己剛剛沒有抓住這人的手,那麼未來的數十年裡,她都要帶著一隻半瞎的眼睛過活,還會因此仕途永無再進之日;她看到如果自己一意孤行要將這男人判刑,會被這婦女的兒子半夜攜刀刺死,凶手卻因為《未成年人保護法》而逍遙法外的死局。

隻這一眼,便仿佛將秦姝未來要走的路,要吃的苦,都看完了、看儘了。外界依然嘈雜不休,隻是過去了幾分鐘而已;可在秦姝的心裡,卻仿佛已經走過了一百輪日月春秋。

——眾生皆苦,自欺障目。我若逆行,荊棘塞途。

最後這男人還是獲刑入獄,這對夫婦也成功離婚,孩子判給了男方撫養。隻不過在秦姝派去的工作人員的安撫和開解下,這位婦女在鑽了三個月的牛角尖後終於被勸服,接受了這個結局。

她原本還想見一見秦姝,不知是要對她道謝還是道歉,亦或者二者皆有,可秦姝在處理完這件事後,就升職成了全國婦聯主席,終其一生,也再沒見她一麵。

有人曾經對秦姝提起過這件事,忿忿道,真是便宜那個女人了。明明我們是去救她的,她不識好歹差點打傷人不說,事情了結後,也不見得有多感激我們,連聲謝謝都沒有——她如果真有心道謝,寫封表揚信、做個錦旗送過來都可以,怎麼能一個字都不說,假裝這件事沒發生過一樣?

已經升職成全國婦聯主席的秦姝聞言,沉默良久後,才反問,你知道我那一天,都想了什麼嗎?

——那一天,秦姝想,她可以罵我、恨我、殺我,但無論如何,她非得獲救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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